张建新停下了脚步。

他转过头，看着追上来的关月旖，努力挺起胸膛，假装自己很镇定的样子，实际内心慌得一匹，结结巴巴地问：“你、你想干什么？”

关月旖上上下下仔细打量着他。

她越看就越能看出——日后他将如何长成汪见星的样子。

只是现在的汪见星……

不，现在他还叫张建新。

眼前的张建新看起来青涩稚嫩，但健康、活泼，朝气蓬勃、活力满满；

全然不似未来的汪见星——

三十岁的他成熟稳重，

但也是满面病容，暮气沉沉的。

关月旖记得很清楚，那时她刚入职研究所不久，在做卫生的时候，不小心看到了洗完澡、刚从卫生间出来的他。

他没穿上衣，肩上搭着块毛巾。

他的胸膛……

瘦得只剩一层薄薄的皮，浅浅地覆盖在肋骨上，甚至能让人清晰辨认出他骨胳胸架的样子。

最恐怖的是，他右腹处有道竖直的刀疤，还有着狰狞的缝针后的红色增生疤痕，像条丑陋的大蜈蚣！

当时的汪见星很慌乱，在见到关月旖的第一时间，立刻将肩头的毛巾扯下来用右手掸住，正好挡住了那道疤。

后来两人熟了以后，关月旖也曾问过他，那道疤是怎么一回事。

汪见星沉默许久，才苦笑着说道：“做了个手术……”

当关月旖追问是什么手术的时候，他又闭口不提了。

不过，那时他让关月旖给他做的饭菜，全都是清淡、少油盐的。

关月旖是湘省人，哪怕那时在广东已经呆了很多年，饮食习惯已经很接近广东人了，但偶尔还是会做些地道的湘菜打打牙祭。

汪见星是赣省人，也很馋红油麻辣、酸辣、香辣，或者重油盐的食物。但他极自律，这样的食物他最多只吃几口。而且食物在嘴里嚼过以后，他会将汁水和残渣都吐出来，绝不入腹。

关月旖还知道，他每天都要吃很多很多的药片……

刚开始的时候她没有常识，

但被汪见星手把手地教了不少专业知识后，她明白了——他应该得了肾脏方面的病。

要么是糖尿病、要么就是肾癌一类的。

后来她给他做饭的时候就更小心了，会常常搜罗补身滋养的方子，做些药膳给他吃。

也不知道前世她和妈妈出事后，他和他的研究所怎么样了。

是不是如愿启动了新项目的研发，

有没有如他所说，将靶向药的价格打下来，让更多看不起病的老百姓受益。

午后的猛烈阳光从大榕树的叶片间洒下来，染得关月旖和张建新满身都是细碎的金光。

关月旖还沉浸在回忆中，

张建新见她叫住他、又半天不说话，于是自认为神不知、鬼不觉地往后退了几步……

当他正准备逃跑时——

关月旖回过神来，再次叫住了他，“听说你要在期中考的时候，每一门学科都必须超过我？”

张建新站定，干笑了几声，但也没否认。

关月旖一字一句地说道：“你叫张建新是吧？”

“好！我接受你的挑战——”

“而且今天我也把话撂这儿了——张建新你给我听好了！我，关月旖告诉你！只要有我在，你，永远都是老二！”

说完，关月旖得意洋洋地将手叉在腰上。

不远处，还没跑远的男同学们看了这出戏，嘻嘻哈哈地嘲笑张建新，

气得张建新嗷嗷嗷地叫了几声，不那么有底气的吼道：“关月旖！咱们走着瞧！”

然后他就跑了。

跑了几步……

可能是发现自己跑反了方向，他又红着脸气呼呼地往回跑，在路过关月旖身边的时候，还重重地哼了一声。

陆瑶和王静好笑地看着关月旖和张建新，

“你俩也太幼稚了吧？”

“就是，像两个小学生一样。”

就这样，关月旖的大学生活拉开了帷幕。

星期三是军训的第一天。

关月旖是全班最矮的女生，张建新是最班最矮的男生，

列队时，全班9个女生除了程芳晴不在之外，其他8个女生站第一排，男生站第二排和第三排。

关月旖站在张建新前面。

一九八九年的大学生军训，排场、规模都比不上后世。

大家连军服都没有，穿的是自己的衣裳。

红黄蓝绿什么都有……

再加上没有职业军人的精气神，动作不够整齐，体能也差，看着就是乌合之众，

气得教官不停地骂“要是真打仗了你们这些人就是去当炮灰都不够资格”、“你们没吃饭吗连站都站不直要不要大家在这里等着你吃饱喝足了才来”、“你左右不分啊教官不是一直在喊左右左你怎么一直在右左右”和“你怎么又顺拐了”之类的……

关月旖也很累，但她很开心。

站她旁边的陆瑶气得差点儿哭了，“这些教官是不是有病啊，怎么非让我们站大太阳底下？月月你快帮我看看，我是不是晒黑了？”

关月旖看了看她的脸，“不黑，就有点儿红。”

陆瑶就更加生气了，“现在红，晚上就黑了！”

王静懵懵懂懂地问道：“黑了有什么不好吗？”

陆瑶：……

“我就知道你们根本不懂这个！”陆瑶跺了跺脚，“诶，要是芳晴在这儿，她就能理解我了。”

后来，王静偷偷去问关月旖，“晒黑了到底有什么不好？大家不都晒黑了吗？”

关月旖解释道：“陆瑶和芳晴都爱美，可能希望自己皮肤白白的吧。”

王静不吭声了。

过了一会儿，她才小小声说道：“她们城里人的想法真的很奇怪，对吧月月？”

关月旖嗯了一声。

不过，下午跑操的时候，教官突然把关月旖叫出了列，让她去树荫下蹲着。

刚开始关月旖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乖乖过去了。

然后——

等到同学们排着队开始跑操，而且还跑了好几圈，人人都累得像条死狗，可教官依旧让他们继续跑的时候，关月旖急了，问一旁的另外一个教官，“教官，为什么不让我跑呢？”

教官看着瘦瘦小小的关月旖，说道：“你妈妈上午来看你了，她跟我们打了招呼，说你身体不好，不让你做剧烈运动。”

关月旖又惊又喜——妈妈来看她军训了？

哎呀，她上午怎么没见到妈妈呢！

不过——

关月旖提教官提要求，“教官，我也想去跑操。”

教官看了她一眼，觉得这女学生的腰还没他的胳膊粗，“你别去跑操了，一会儿要做仰卧起坐。”

“报告教官，我想试试跑操。”

“万一你中暑了呢？”

“我要是不舒服我就停下来。”

教官可能觉得这小丫头还挺固执，便点了点头。

关月旖跑到操场，等来了自己的班级，然后小跑着跟了上去。

幸好此时大家已经跑了好几圈，一个个犹如残兵败将，说是说还在跑，其实速度已经跟走差不多了。

陆瑶气喘吁吁地问关月旖，“刚你咋没跑呢？”

关月旖实话实说了。

陆瑶立刻打开了新思路，“你说我爸妈干嘛跑这么快呢？要是他俩还没走，我让我妈也来跟教官打个招呼啊！”

顿了一顿，陆瑶又道：“还是程芳晴聪明啊，避开了军训……不用受苦，也不怕晒黑！”

跑了几步，陆瑶突然回过神来，再问关月旖，“咦，你妈妈都给你请假了，你怎么还来跑圈儿啊？”

关月旖也跑得很吃力，喘得像地里刚干活的老黄牛，“我、我就想试试！你们都跑了，我、我也要跑……”

“你是不是有病！”陆瑶嗔骂道，“让你休息你还不休息……我真是，真是恨不得和你换！”

关月旖笑嘻嘻的。

张建新跑了过来，“关月旖，你刚才怎么没跑圈儿啊？”

关月旖又说了一遍。

张建新得意了，傲娇地说道：“哼，我也觉得你不太行！我就不一样了，我跑了几圈……但我还是觉得我、我很行……”

关月旖很想说，你这么行你怎么也吊车尾，和女生们一起落在了最后面啊？

不过，她没机会说。

因为——

张建新突然两眼一翻白，软软地倒下了。

关月旖尖叫了一声，冲过去扶住他。

一个教官飞快地跑了过来，把晕倒的张建新背了起来，然后迅速离开，看样子是去了医务室。

后来，关月旖就很小心了。

她继续慢慢跑圈。

但身体不舒服的时候她就把速度放缓，或者干脆停下来休息一段时间。

就这样，虽然拖拖拉拉；

虽然其他班、其他同学全都已经跑完了，都在树荫下坐着了……

关月旖还在跑。

陆瑶将双手扩成喇叭放在嘴边，大喊，“关月旖！要是你跑不动了……那就别跑了！”

关月旖朝着陆瑶竖起了三根手指——意思是我已经跑了三圈了。

也就是说，还剩两圈。

她咬着牙又跑完一圈儿，已经喘得说不出话来，但还是努力地笑着，朝陆瑶伸出了一根手指——还差最后一圈儿啦！

于是，当关月旖跑最后一圈时，

整个年级所有的同学都为她加油呐喊，还喊得特有节奏：

“加油——关月旖！加油——关月旖！”

关月旖笑得眼儿弯弯，努力调整呼吸，加快速度，朝着最后一圈儿的终点奔去！

终于——

她跑完了！

大家全都热烈的鼓起了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