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下雪了,”许培桢一进门就说道,“赶紧把炭盆生起来……”
然后他转头看向了六奶奶,“婶子,要是通州家里没有要紧事儿,门也锁好了的话,你别回了,就跟孩子们挤一挤。”
六奶奶道:“那边儿我锁好了门来的,就是怕叨扰了你们。”
许培桢笑道:“怎么会呢?我们是刚回来,东西都都没收拾好……依我看现在这局面啊,指望大伯父帮我办喜酒也是靠不住的,大概是要靠您了。”
六奶奶被边缘化太久了,一听这话,立刻说道:“你俩要是不嫌弃我,我肯定尽心。”
“先谢谢您了。”许培桢说道。
关春玲问道:“你去了房管局了?那边儿怎么说?”
许培桢道:“我没去成……半路上看到了大伯父,我寻思着他是不是要去房管局。”
“结果还真是!”
“然后我在那儿等了大半个小时,也不见他出来……在那大半个小时里,我看了很久,来来往往的,一个熟人也没有。”
“我琢磨着这事儿要是随便找个人贸然开口问,恐怕还会打草惊蛇,干脆先回来。”
“我得好好想一想,再找熟人去问。”
关春玲点头。
六奶奶说道:“培桢你回来得正好,你快给看看,你媳妇儿让大月月给我置办的这一身儿……”说着,六奶奶又想哭了。
许培桢打量六奶奶片刻,发现老人家脱掉了夹衣,现在身上穿着结实厚实的棉衣棉裤,脚下还穿着毛皮鞋,笑了,“你侄媳妇儿确实是个妥当人。”
关春玲笑道:“大月月买的!你俩夸她去!”
六奶奶也笑,“是春玲儿教得好,大月月才这样聪明……哎,我啊赶紧剁肉馅儿去!你俩等着啊,一会儿就能吃上白菜猪肉馅儿的饺子了!”
六奶奶出去以后,关春玲才问许培桢,“暑假的时候候大伯大伯平拍着胸脯说要帮我俩办喜酒,就是冲着房子来的?这是什么说法?”
许培桢回来的时候,也一直在公共汽车上思考着这个问题。
“如果那房子真是我爸的,大伯又想霸占,那无外乎是从法理和情理这两点上做文章。”
“要是他想从法理上做文章,那就是想剥夺我爸、或者我的合法继承权。”
“要是他想从情理上做文章,那就是打感情牌,多半会拿我爸没给我爷爷养老送终,而是他这个侄子替我爸尽了孝来说……”
许培桢这么一分析——
关春玲恍然大悟,“照这么说,我俩在北京办喜酒,还成了鸿门宴了?”
许培桢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
关春玲不高兴了,“他们怎么心这么黑啊?真是为老不尊!得亏今天遇上了六婶儿!”
顿了顿,关春玲又问他,“我们一定要在这儿办喜酒吗?”
许培桢有些无奈,“春玲,说不定以后退了休咱们还会回来的……”
“更何况我爸妈、我兄嫂,还有我的人脉都都在这儿,以前随过的份子,不得收回来吗?”
“别怕,现在好就好在大伯他们不知道我们具体住哪儿,我们还有时间布局……”
“你别看他们一直住在北京,但要论起人脉来,我们也不差。”
关春玲道:“是你的房子你的资产,你要讨回来,这是天经地义的,我也肯定和你站在一边儿。”
“可我也要说一句,事情究竟是怎么样的,你必须先调查清楚……”
“别到时候……万一六婶是被人误导了,告诉我们错误的消息儿,我们偏听偏信最后成了主动挑事儿的就不好了。”
许培桢一凛,郑重点头。
六奶奶实在是个能干人。
关春玲和许培桢就在屋里小小声商议了那么一小会儿,外头已经响起了六奶奶剁肉泥的声音,密集而又快速。
等到夫妻俩商议好今天下午和明天的行程以后,六奶奶已经擀好了面,还耐心地引导着两个月月和她一起包起了饺子。
关月旖会包饺子。
她手也算巧,一个饺子皮包上馅儿,掐几下就能成型,饺子还包得挺漂亮。
这可是她从妈妈那儿学来的。
但,六奶奶是太会了!
她好像根本不用包,直接拿着筷子从馅料盆里挑出一块肉馅……
那块肉馅一落到饺子皮上,
然后就自动合上,一个漂亮的饺子就成了型!
关月旖和妹妹目瞪口呆在盯着六奶奶……
可一连看着六奶奶包了十来个,愣是没看出来她是怎么包的。
好像馅料一到饺子皮上,六奶奶就直接将之放在扁平筛上,饱满白胖的饺子自动成型,然后在筛子里排起了整齐的队列。
这过程不超过一秒。
关月旖只来得及包了十来个饺子……
然后,六奶奶一个人就全包完了。
她甚至还调好了两个味碟,一个是酱油醋的,一个是蒜蓉辣椒酱。
一家五口人吃上了一顿热气腾腾的饺子。
白菜淡甜、猪肉鲜美,面皮有嚼性儿;
空口吃就已经很好吃了,要是再蘸上酱,那又是另外一番风味。
许培桢尤其爱吃。
他毕竟是北京人,六奶奶的手艺对他来说,就是童年的回忆。
女人们的饭量都不大,吃上十来个就饱了。
剩下的饺子,他一个人敞开肚皮吃……吃了五十多个,还剩下十来个,吃不下了。
六奶奶连忙说道:“吃不完的就放在外头窗台上!今儿不是下雪了么?放外头一会儿就冻上了,明天一早啊放油锅里一煎,正好就是早饭!再用大米小米苞米红豆绿豆熬个粥,咱一家子又能吃顿好的!”
关春玲含笑点头。
许培桢吃完饺子准备出门。
小月月拿出先前买冰糖葫芦,非要分他一根。
许培桢受宠若惊。
因为这是小月月对他为数不多的示好。
他高高兴兴地拿着冰糖葫芦出了门。
许培桢出门以后,祖孙几个就去了隔壁孩子们的屋里,开了电热毯,坐在炕床上聊天。
六奶奶把北京这边儿的婚俗习惯一一说给关春玲听;
然后又把许家的亲戚情况也说了……
最后还把北京城哪儿繁华、哪儿市集多也一一说了。
关月旖抓紧时间又问了六奶奶一嘴儿,说许家在湘省有没有亲戚。
六奶奶细想了很久,很坚决地摇头,“真没有!我嫁进许家二十多年,真没听过还有亲戚去了湖南的,没有没有。”
关春玲又邀请六奶奶留下来过年,“只要您不嫌弃我们这儿条件不好就行。”
六奶奶一听,就忍不住哭了,“我哪儿还有资格嫌弃啊!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是被人嫌弃的!春玲儿啊,你和培桢愿意收留我,我、我真是不知道要怎么谢你们!”
关月旖赶紧转移话题,“六奶奶您会剪窗花吗?昨天我买了点红纸回来,想剪点儿福字、或者红双喜贴窗上,今天还准备去书店买本剪纸大全呢……”
六奶奶说道:“别买书!花那个冤枉钱做什么?我会剪纸!”
当下,关月旖拿了红纸和剪刀过来。
六奶奶一边温柔细致地教关氏母女怎么剪纸……
然后咣咣咣地剪出了好多好多,有红双喜的、有福临门的、有五谷丰登的。
最后六奶奶看到院子里有几根因为年代久远而炸开了的竹杆,便又用刀剖成竹篾,扎了几个灯笼架。
先糊一层白色的薄棉纸,再用红纸剪出四时花卉、小猫小狗,贴在白棉纸外头。
六奶奶一口气做了六个,关月旖带着妹妹做了两个。
六奶奶表扬小月月,“小月儿剪的这小狗可真像!”
小月月喜笑颜开。
于是,姐妹俩都很期待天黑以后,院子里挂上了灯笼会是怎么样的景像。
关月旖还带着妹妹去了一趟巷子口的小卖部,买了两大包蜡烛回来,一共四十支。
好不容易等到了天黑。
关月旖和妹妹守着六奶奶点亮了蜡烛,装在灯托上,再从灯笼底部装上去,卡好。
一盏散发出柔和光亮的灯笼就成了。
白色轻透的棉白纸最大程度地将光亮传导出来,
红色的剪纸漂亮又生动。
小月月高兴得直拍手,
关月旖也是头一回体验这种亲手做灯笼、还做得这么好看的!
她踩着椅子,将最明亮的两盏灯笼挂在四合院的大门口。
然后——
破败不堪的四合院,似乎就变得不一样了。
腐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温情脉脉。
大家欣赏了一下灯笼,就进了屋。
下午关春玲给了六奶奶一百块钱,请她帮忙买点儿菜回来。
结果!
六奶奶买了两只活鸡两只活鸭,还称了十斤五花肉,大米一袋面粉一袋,鸡蛋五十个,另外各种蔬菜也买了些,还有一小袋各种杂豆……
晚饭是关春玲做的。
家里人都长了一副南方胃,一连吃了几天的炖菜,还是更喜欢吃炒菜。
但考虑到天冷,她还是做了一锅炖菜。
冬日六点半,天已经完全黑了。
许培桢匆匆往家赶。
走到家门口时——
他突然停下了脚步。
胡同里没有路灯。
他打着手电筒走进来的。
但,隔老远他就看到了自家院子门口挂着的灯笼。
当时他就觉得,那儿应该就是他的家。
走近一看,还真是!
其实,柔白的光并不能照亮太远的范围。
但还是能将附近的门框子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