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
慈安宫
“咳咳咳……”茶盏碎了一地, 皇太后长孙氏靠着床头,咳得厉害,贴身嬷嬷给她顺着心气儿。
“太后娘娘息怒……”
长孙太后拂开?嬷嬷的手, 看向对面的人。
早在皇帝颁下那, 宣郑国公家?眷进宫的旨意时?,她便明白了一切。
她是?长孙氏精心培养的大族之女, 长孙一氏世?世?代代在朝为官,不论是?大桓还是?大魏,都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她深居简出?,却也不是?那对国事一无所知、不明利害之人。
“你终究……你终究还是?要对郑家?动手了。”长孙太后颤手,要指那道雪白的身影, 临了又放了下去, 她咳得太厉害, 不得不用手压着心口。
皇帝修长的手端着兰雪茶, 长睫覆眼, 轻轻地呡了一口。
此茶以旋滚汤冲泻之, 色如山窗初曙, 明亮清澄。
茶汤装在素瓷之中,云雾缓缓缭绕,如秋月霜空, 氤氲着男人如诗如画的眉眼。
谢荣侍立君侧, 看着这名义上的母子,对峙的一幕。
谢荣是?二房唯一的儿子,说来也好笑, 他亦是?半路捡回来的谢家?血脉。是?以,谢荣对这位堂兄, 颇有同病相怜之慨。
但皇兄素来冷漠,也不是?很稀罕他那点兄弟情谊就是?了……
谢荣忍不住看了太后一眼。
长孙氏素有贤名,对待皇兄这个非亲生的孩儿,尽到了嫡母该尽的责任,平日里?小辈们都是?很尊重她的。
她待他们,从未如此急赤白脸过。
只?见,华服妇人气得浑身哆嗦,眼球暴突,只?差指着皇帝的鼻子破口大骂了。
“今日,可是?你兄长的忌日!咳咳咳……你竟要在你兄长的忌日,对他的妻儿、他妻子的母族动手……”
大抵是?见男人冷漠如冰,不为所动,长孙氏的声音弱了下去,变成哀求:
“净生……算母亲求你,你……至少?留穆王世?子一条性命!”
“他还那么小,是?知还唯一的骨血……也是?母亲在这世?上,最后的一点慰藉了……”
谢荣袖手而?立,大气都不敢出?。
若皇兄铁了心的要动郑家?满门,那甭管这穆王世?子谢悠然,是?不是?他的亲侄子……
他都是?一定要斩草除根的!
要知道,前?车之鉴的顾家?,满门皆死。
没?道理轮到郑家?,便是?例外了。
长孙太后企图动之以情:“皇帝,你年幼时?,性子孤僻,知还和令皎都待你极好。知还教你骑马射箭,带你出?门放纸鸢,令皎也时?时?陪伴在侧,每每给知还绣的护膝都有你的一份,难道这些情谊,你都忘记了吗?”
谢不归放下茶盏,眼底噙笑看了过来,轻声道:“净生自?不敢忘。”
这笑容,看得长孙氏再度重重咳嗽起来:“哀家?知道你是?皇帝,你要平衡朝局,要独揽大权……郑国公手握重兵,你非除不可……”
自?古以来卸磨杀驴、过河拆桥已不是?罕事,作为帝王,他如此行事,可见胆识和魄力,但若是?作为一个人,未免太过于冷血。
谢荣道:
“太后娘娘,还请容小臣说上一句。这朝堂之上,以叔父为首的一群老臣盘踞,他们顽固守旧,腐朽不堪,彼此勾结,结党营私,形成了一股强大的旧势力,固守着过时?的观念和利益,其中不少?都是?手握兵权的武将?,于我大魏江山绝对是?弊大于利。而?皇兄要做的便是?瓦解这股势力,扶持新的势力。以寒门出?身的刑部侍郎魏观为代表,他们充满活力,思想开?明,是?国家?新鲜的血液,要让这些人逐渐在朝堂获得话语权,与?老臣们形成抗衡。”
“如今,时?机已经成熟,除掉郑国公收复兵权,这是?皇兄必走的一步棋。”
“若哀家?记得不错,郑国公,是?最初拥护你上位的臣子,”长孙氏皱着眉,“若你如此做,岂不叫天下人指摘、唾弃?”
“郑国公,确实曾经是?谢家?的盟友不错,”谢荣道,“如今却成了皇兄执掌大权,俯瞰寰宇的绊脚石。”
长孙氏不语,她也感觉到皇帝的决心,不容动摇。
……但是?这一切都有些早了。谢荣本以为至少?还要再等上半年。
是?什么,使皇兄提前?了计划?
谢不归终于开?口:“今晚就是?郑国公凯旋的日子。朕欲在春禧殿设宴。”
他眼里浮现淡淡的兴味儿:“母后不若猜猜,最后活着走出?来的,是?儿臣,还是?母后的亲家?公。”
“你、你……咳咳咳!”
长孙氏被他一激,重重地咳嗽着,几乎要把一整颗肺给咳出来,嬷嬷忙用痰盂接住,却不敢流露出?半点不满。
长孙氏想不明白,当初谢明觉引着这个小仙童般的孩子回到家?中,她看到的第一眼就喜欢得不行,便与?长子一同养在膝下,为何却是养虎成患?
庆功宴,庆功宴,说白了就是?一场鸿门宴!
是?“杯酒释兵权”,还是?让春禧殿的台阶,遍布鲜血……
谢荣暗暗揣度,皇兄下旨,将?郑国公的家?眷接进宫中,这一步看似是对郑娘子的厚爱,实际上却是?扣留人质!
到了这一刻,谢荣才知晓就连郑兰漪,都极有可能是?皇兄的棋子。
只?是?从什么时?候起?难道是?从皇兄,决心接过这位子开?始……
郑娘子又是?为何,答应与?皇兄合作,甚至奉上全族的性命?
如果说这是?对皇兄的深情……谢荣不寒而?栗,忍不住想搓一搓手臂的鸡皮疙瘩。
但同样,今晚这一局,也将?凶险无比。
表面上看似皇兄占据了上风,实际上却隐藏着巨大的祸患。
一旦郑国公觉察到皇帝的意图,或者提前?得知消息,决定抛弃家?人,直接造反。
那么整个局势将?迅速失控,皇兄的计划将?面临彻底的失败!
这场权力的博弈,皇兄的每一步都走得惊险无比,仿佛是?在拿整个江山作为赌注……他必须在宴会上巧妙地平衡各种力量,既要确保郑国公不会反抗,又要避免激化?矛盾,导致更大的冲突。
谢荣有预感,这场宴会无疑将?成为决定大魏命运的关键时?刻,也将?成为朝堂上权力斗争的高.潮!
皇兄若能成功收回兵权,自?此,江山永固,将?再无人,能撼动这位开?国帝王的权力!
待皇帝起身,阖宫皆跪:“恭送陛下。”
“太后娘娘。”谢荣弯腰道,“这几日便让小臣替皇兄尽孝榻前?,为您侍奉汤药吧。”
他伏低做小,看似恭敬,但是?谁不知道这谢荣,就是?皇帝用来监视皇太后,以及这慈安宫众人的棋子。
一旦有谁敢出?去通风报信,下场,只?有一个字。
死。
……
午后,芊芊躺在贵妃椅中小憩,闭着眼享受着片刻的宁静,直到一阵轻微的触感打破了这份安宁。
起初她以为是?窗子没?关紧,溜进来了一缕寒风,但很快她感到一种细小而?冰冷的触感在手背上游走。
睁眼,看到一条小青蛇,正沿着她的手腕缓缓爬行,口中发出?细微的“嘶嘶”声。
碧莹?
芊芊屏住呼吸,朝外看了一眼。
伽蓝正在指挥宫人搬挪着花草,谢不归虽给她迁了宫,但被她以择床睡不着为理由拖延了几天,她打听过了,椒房殿离天子的寝宫极近,也就说明防卫更加严密……
能拖就拖着吧。
碧莹身体细长,缓缓地在她手腕上缠绕,把自?己盘成了一条青色的臂钏。
它昂着头,伸吐着鲜红的舌信,突然一颗珍珠从它的嘴里?落了出?来。
芊芊连忙伸手接过,用丝绢擦了擦,发现这颗蓝色的珍珠上,有一道细小的裂缝,她轻轻一捏,珍珠“咔”的一声一分为二,里?面藏着一张小小的纸条。
打开?来,上以南照文字书着:
“三日后,逐鹿亭一晤,兄有要事相告。”
——兄君并未离开??!
忽然想起今儿一大早,在宫人那听到的议论,什么别?国使臣,设宴接见……
然而?,当她有意关注此事时?,那些宫人又一窝蜂地散开?了,不肯同她透露半分。
难道说这使臣,便是?兄君?
他说要守护她,果真不是?空话……
至于解药“道寻常”,芊芊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打探它的下落。
自?从出?过却死虫那件事后,太医院不再对她开?放。
她要进去,那太医令便一板一眼,要她拿皇帝的手谕来,否则不让她寻药。
皇帝看似对她倾尽宠爱,实则常常让她感到窒息和不痛快,举步维艰。
若不是?怀着目的接近,换做以前?的她待在这个男人的身边,恐怕早就被憋疯了。
苍奴就从来不会让她有这种感觉。
一边想着,一边抚过身下光滑水润的皮毛,这一件银貂狐裘,是?谢不归送她的。
若她别?无所求,只?想做金丝雀,天子宠妃,想必会过得极为舒坦,这就是?她梦寐以求的日子。
可是?经历了那人的凉薄冷酷,又如何能全心全意地相信,帝王有情?今日宸贵妃,焉知来日会不会就是?那阶下囚。
“陛下。”门外传来恭敬的声音。
芊芊一惊,下意识往旁边看去,小青蛇已然无踪,唯有皮肤上冰冷的触感提醒着她碧莹的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