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吟哀求的声音一阵接一阵。
满心都是掉深坑里的谢行之,根本没注意到魏贵妃投向她的目光。
月吟拉扯宣平侯衣袖的长指颤抖,长袖也因这动作滑下,露出一截纤白小臂,腕子上的白玉绞丝纹手镯再也藏不住了。
魏贵妃目光落到那手镯上,呆呆看着她熟悉地不能再熟悉的手镯,有个答案在心里呼之欲出。
眼前的泪脸,越看越相熟。
魏贵妃心跳变得剧烈,身子克制不住地颤抖,她喉咙干涩发堵,想唤的两个字堵在喉间,业已无声流着泪,凝着地上跪着的女儿。
宣平侯意外,这突然蹿出来的姑娘和谢行之是何关系,又不禁疑惑谢行之好端端的怎去了山林,“定远侯世子他怎么了?你是何人?”
月吟眼泪模糊,像是抓到了根救命稻草,“大表哥他掉进深坑了,那坑很深,坑底乌漆麻黑的。大……大表哥不能在这种幽黑的地方久待,他、他害怕。”
月吟结结巴巴,呜咽着说道。
之前在漆黑封闭的山洞里没待多久,谢行之便明显不对劲,而今他跌落深坑
话音刚落,通往围场的林间小路上传来阵马蹄声,仔细一听,还能听见男子御马的声音。
月吟闻声回头。
昏暗的林间山路,谢行之骑马回来了。篝火阑珊下,马背上的人衣发凌乱,面色焦急,待渐渐近了,谢行之从马背上一跃而下,朝这边奔来。
月吟又惊又喜,起身跌跌撞撞朝谢行之奔去,扑到他怀里,紧紧抱住了他,有种失而复得的雀跃欢喜。
馨香扑了满怀。
谢行之双臂紧紧环住怀里的娇小身躯,贪恋到拥着她。
“我还以为我回来搬救兵晚了,你一个人待在坑底会害怕,会出意外。”
月吟呼吸间全是谢行之的气息,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仰头看他,声音还带着哭腔,“你怎么从深坑里出来的?”
昏黄火光映着她淌了泪的面庞,谢行之心头微宕,他拿出手里攥着的香囊,“香囊,阿吟给我的香囊。深坑底部有树枝,我将树枝插在坑壁上,借力从坑底跃了上来。”
月吟抿唇,有些不好意思,忽然从谢行之手里拿回她的香囊,烫起来的手指蜷了蜷。
意识到这还是在外面,有外人在,月吟忙松开谢行之,往后退了大半步,耳根子也慢慢热了。
她捧了捧面颊,将眼泪擦干,低头看着手里的兰花刺绣香囊。
这厢,谢行之注意到周围的人,眉色倏尔变得复杂。
他下意识看了看低垂着头的姑娘。
谢行之拱手,“魏贵妃娘娘,魏叔。”
忽闻这声,月吟目光呆滞,她不受控制地往前跑,手臂却被谢行之紧紧攥住。
她跑不掉了。
但她还不知该如何面对娘亲。她知晓娘亲的模样,也寻到娘亲是谁了,但娘不知道此刻站在面前的是谁。
月吟怯怕,整个人绷得紧紧,僵直地站在谢行之身旁。
“囡囡。”
魏贵妃望着篝火下那纤瘦的背影,颤声喊着,紧张地连呼吸都忘了。
月吟心跳得飞快,用力握住手里香囊,慢慢转过身去。
宣平侯营帐。
帐外有人把守,旁人无法靠近。
营帐内,阔别已久的母女俩泪眼婆娑。
昏黄烛火下,魏贵妃擦干月吟面上的泪,仔细端详着女儿,目光温柔。
染了丹蔻的手抚摸女儿眉眼,魏贵妃恍惚一阵,盈满泪水的眼里,仿佛出现了那个日思夜想的身影,“我的阿吟长大了,水灵灵的模样真真好看,而且眉宇间还有三郎的影子。”
提到爹爹,月吟心里难受,刚止住的眼泪又不自觉流了出来。
她扑到魏贵妃怀里,低低哭出声来。
魏贵妃轻轻拍着月吟肩头,安抚地顺着她后背。
魏贵妃拿丝绢擦了擦她眼泪,期待问道:“囡囡,爹爹现在何处?也跟你来京城了?”
“爹爹、爹爹他……”月吟看着娘亲,心脏疼得厉害,摇头哽咽道:“爹爹不在了。”
“爹爹去找娘,回来时满身是血。我都来不及去请郎中,爹爹他……他就没了。”
月吟泣不成声,哽咽说着,已是泪如雨下。
魏贵妃愣怔,丝绢从手中掉落。
她手掌攥成拳头,指骨因用力握着而泛白,眸底是藏不住的恨意。
一旁看着的宣平侯亦是愤恨,怒火中烧。
“爹爹去世后,我就被柳伯母收养了。”月吟依靠在魏贵妃怀里,解释说道:“就是娘亲经常见的那位,柳县令的夫人。”
“柳伯母很疼我,我和婉星姐姐一起长大,后来她们都不在了,我冒认了姐姐,被接回谢家。”
月吟说着,下意识看了眼不远处站着的谢行之,正好迎上他目光。
月吟愣怔片刻,避开谢行之的目光,对娘亲说道:“现在谢家,只有谢世子知道我的身份,也是谢世子告诉我很多爹爹的事情。”
“难怪,”宣平侯低喃道:“难怪母亲不止一次跟我提及,说谢家那接回来的小姑娘让她莫名其妙便想起娘娘年轻时。母亲恍恍惚惚,直说自己老了,认错了人。”
魏贵妃抿唇,只觉在女儿面前这尊称太过讽刺。
“陛下!”
倏地,营帐外的高朗声音传来,帐中气氛骤变,紧张到了极点。
“不好,皇帝久不见我,定是来寻了,我得回去了。囡囡,明日等他去林间狩猎,娘再来寻你。”
魏贵妃在月吟额头落下一吻,惊惶起身,匆匆离开。
营帐帘子撩开又合上,宣靖帝还差数步就到帘门处了。
“陛下。”
魏贵妃福身行礼,宣靖帝扶她起身,“怎么跑到这来了?让朕好找。”
魏贵妃扯了一个笑,脸色在夜色中辨别不出情绪,“山风寒凉,便到了营帐里面。臣妾和兄长太久没见,聊着聊着就一时忘时间。”
宣靖帝没说什么,带着魏贵妃回了御帐。
脚步声渐渐远了,营帐内又归宁静。
宣平侯看着那张和妹妹相似的脸,恍惚一阵,有种不真切的感觉。
这是崔家的后人呐。
他这外甥女刚认回来的似乎是怯t生,在一旁坐着局促不安。
宣平侯目光流转,看了看谢行之手上的伤,泛起隐隐担忧,“行之,你这伤明日打猎……”
谢行之掩住受伤,说道:“魏叔放心,小伤而已,不碍事,明日还是按计划进行。”
谢行之看了眼局促的月吟,对宣平侯道:“夜深了,我带阿吟回谢氏营帐了。”
“舅、舅父,我先回去了。”
月吟显然还不习惯突然的身份转变,话说得磕磕巴巴。
与宣平侯拜别后,月吟跟在谢行之后面,离开宣平侯营帐。
宣平侯凝着远去的身影,敛了敛眉。
衡儿那孩子跟他提过一句,说是对定远侯府谢家接回来的表姑娘有些意思。
而今定远侯府的表姑娘,成了他们宣平侯府如假包换的表姑娘。
瞧着方才的情形,男有情女有意,他这刚认回来的外甥女,怕是兜兜转转间又成了他们谢家的人。
宣平侯默默叹息一声,心想若是早些把流落在外的外甥女寻到,这近水楼台的便宜就不是谢家的了。
宣平侯的营帐离谢氏营帐不远。
月吟跟在谢行之后面,起初两人还隔了一段距离,渐渐地,谢行之脚步慢了下来,仿佛是故意放慢步子等她跟上来一样。
月吟步子也随之慢了几分,谢行之往回折了一步,来到她身旁,跟她并肩走着。
空寂的围场响起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气氛有些尴尬。
月吟抿唇,想起宣平侯的话,好奇问道:“明日围猎正式开始,大表哥也要去?”
谢行之背过手,把受伤的手藏至身后。
皎洁的月光下,谢行之看着她侧脸,笑道:“那是自然,阿吟明日在围场内等我。等我拿个头筹回来。”
他自信说道,好似已经预判了最后的结局。
月吟目光越到谢行之身后,眉头拧了拧。
他都受伤了,明日打猎真的没问题吗?
谢行之察觉到她目光,手往里又藏了藏,“不相信?”
月吟拧眉,料想谢行之的手臂定然是在深坑伤的,抬头看他,清亮的眼眸露出一抹担忧,“伤口深不深?”
谢行之揉揉她发顶,“不深,也不疼。知道阿吟担心了,我就高兴。”
“才没有。”
月吟连忙否认,解释道:“毕竟是因为我乱跑,大表哥来寻,才生了意外,受了伤。”
谢行之:“倒也还庆幸。”
月吟不解地眨了眨眼睛,“庆幸什么?”
“庆幸没早松开了阿吟的手,没害阿吟随我一同跌到深坑。”
月吟羽睫轻颤,心脏忽而跳快了。
又想起林间惊心动魄的一幕,一阵悸动。
“时候不早了,大表哥回营帐把伤口包扎了,早些休息。”
月吟掩住莫名其妙就蹿上来的悸动,拎着脏破的裙裾往营帐快步走去。
谢漪澜听见外面有动静,已经从营帐里出来了。
谢漪澜奔到月吟身前,仔细打量,面前的人除了鬓发凌乱了些,一切都好,“谢天谢地,表妹你吓死了我了,突然就跑开了,怎么喊也喊回来。”
谢行之脸色沉了几分,“谢漪澜,带表妹回营帐休息。”
谢漪澜自是明白哥哥的意思,便也不敢多问,和表妹回了营帐。
回到营帐后谢漪澜也没问,月吟吃了晚饭,简单洗漱一番就上床歇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