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枯辙不能活游鱼
在陆游辗转难眠的时候,另一名后世与他齐名的大诗人辛弃疾也是彻夜未眠。
当他抵达费县的时候,天平军已经走出了蒙山,沿着浚河两岸作驻扎。
天平军即便是大败逃散了许多,也还是有五六万人的,相对于区区一个费县来说,人数还是太多了,军纪也不太整肃,如果让他们一股脑的进入县城,费县的秩序会立马崩溃。
作为前锋一路追赶金军的辛字军与契丹骑兵就驻扎在浚河南岸,等待着耿京的到来。
辛字军余部在天色将黑的时候抵达,包括辛氏族人在内的辎重后勤此时也是刚刚安顿好。
辛弃疾只是让李乙真金回军给耶律兴哥作汇报,而他则是脸都没洗,直接带着浑身尘土,在辛字军中巡视起来。
这也是跟着刘淮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学来的。
兵书上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但如何知己呢?
兵书上没说。
而刘淮给出的解决方案很简单,那就是作为指挥官一定要勤快,千万不能犯懒。
你到了营地就想找俩鸡蛋煮面条吃,吃饱了睡大觉,既不知道周围有几个山头,也不知道周围有几条路。部队到齐了没有,哨兵游骑安排了没有,军心士气如何一概都不知道,如何能知晓自家军队的状态呢?如果有敌人夜袭,那就只能三十六计走为上了。
如果全军上下,人人都是你一言我一语,抱着侥幸来做事,如何能打胜仗呢?
所以无论大小指挥官,都一定要勤快要不惜走路,不怕劳累,要多用脑子,要做到心到、口到、脚到、手到,事情没有做好之前,不能贪闲,贪闲就隐伏着犯错误的根子,什么事情都要心中有底。
在一番来自后世那位军事家的军事理论轰炸下,辛弃疾立即变得心服口服。
他一个宋朝人,哪见识过这个?在参观了一下忠义军后,就立即有模有样的学了起来。
还真别说,辛弃疾虽然之前也巡视营地,但更多的也只是走马观,觉得差不多就得了。可在经过忠义军亲身实地看了一圈之后,他立马觉得似乎许多地方都有问题。
所谓平日里总是觉得差不多,那么打起来就总是会差一点。
“阿九,营寨还是建的有些乱了。”辛弃疾拍了拍身上尘土,对着副头领辛经纬说道:“以后行军,要在中午时就去探查地形,最迟下午就要设立营寨,要有望楼、木栏、鹿角、壕沟,每一次行军中扎营都应该这样。”
辛经纬重重点头。
“六郎。”辛弃疾又望向另一侧的辛元英:“咱们要制定一个在辛字军中的晋升制度,确立军中阶级,那些有功的将士,不应该只让他们在底层打混,总该有一展本事的机会才是。”
这话说完,辛弃疾的两名心腹同时沉默。
从辛字军这个名字就可以看出来,这支军队本来就是以辛氏家族的人力物力为基底建立的,所以高层基本上都姓辛。
凭什么?就凭人家拿的是原始股。
但这种制度在军队人数比较少的时候还可以实行,人一多就肯定是不行了。
哪怕李靖在这支军队中屡立奇功,只是因为他不姓辛,升到队将就升到头了,长久以往,如何能留住人才。
可话又说回来,那些辛氏族人凭什么卖了田地,将锄头打成刀剑,与你辛弃疾一起把脑袋别裤腰带里拼命?
不就是为了能身居高位吗?
现在你说一个泥腿子砍了俩人头就能坐我脑袋上,你对不对得起我?
“此事很难,除非辛字军能扩军上万人,否则阻力极大。”辛元英想了想,还是摇头以对。
辛弃疾点头:“我只是给你们提个醒,唉,这次去忠义军可算开了眼了。我才知晓,真正的军队该是什么样……”
辛弃疾只是发了一顿牢骚,却又立即醒悟,天下事不可能一蹴而就,此时跟部下说起,只会让他们慌乱。
在巡视完伤兵营之后,辛弃疾又独自来到了运送辎重的民夫所在营区,辛家的老弱也都被安置于此。
辛弃疾巡视一圈后,正要拖着有些疲惫的身体回营帐,却看见一名老妇有些畏缩的向前,想说些什么却又不敢说的样子。“四婶子。”辛弃疾微笑说道:“可是有了什么困难?哦对了,是那个三丫头给你惹麻烦了?”
这几日辛弃疾又是统军作战,又是整顿军纪,期间还跑了几十里去忠义军观军阵,忙得一塌糊涂,都忘了这名与刘淮一起救下来的小丫头了。
老妇摇头,犹豫片刻后还是重重叹气:“这就是俺想跟郎君说的,俺无能,那丫头已经死了。”
饶是辛弃疾见惯了生死,尤其是亲眼所见这几日十万天平军的大溃败死伤无数,但听到这个消息是还是觉得天旋地转。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疲累,辛弃疾笔直如松的身体,竟然微微晃了晃。
“她……她是如何死的?”
这话刚刚喃喃问出口,辛弃疾就立即醒悟。
还能如何死的?
腿上的伤口感染呗。
那个天平军遭遇突袭的夜间,三丫腿上的伤口已经化脓了,这个姑娘也发起了高烧,之后又经历恐惧、奔波,三丫一直没有办法安养,早夭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辛弃疾扪心自问,他的所作所为是没有错的。他是统军大将,自当为了全军生存去奔波,根本无暇去顾忌一个受伤的小姑娘。
这种事情太多了,山东乱成了这个样子,阖家灭门之事都不少见。没见以刘大郎的本事,也只能顾及眼前吗?
可辛弃疾即便在这片刻中,已经给了自己许多合理的理由,他的心中还是整个都堵塞住了,有一股郁气堵塞其中,想要吐,却是无论如何都吐不出来。
老妇见辛弃疾表情难看,有些担心的问道:“郎君,你可还好?”
“我无甚大碍。”辛弃疾摇了摇头:“她什么时候死的?你们把她葬到哪里了?”
老妇指了指北边:“出蒙山口的那一日,俺也就把她葬在了蒙山脚,只挖了个小坑,裹了一卷草席就葬下去了。俺也识不得许多字,只能给用木板给她立了个碑,在上面写了‘三丫’二字。唉……可怜娃子,别说大名,竟然连个姓都没有……郎君,你莫不是害了病吧?俺唤郎中来。”
老妇絮絮叨叨地说罢之后,见辛弃疾愈加不堪,连忙上前询问。
“不用了……四婶子,你回去歇息吧,我在这里坐一会儿就好。”辛弃疾坐到了一辆辎重大车侧边,拄着重剑强笑说道。
老妇似乎有些担心,想要继续说些什么,却终究不敢违抗当家大郎君的命令,只能叹了口气后转身离去。
“对了,五郎君。”才走出几步,老妇就再次回头:“三丫死之前,让俺给你与刘郎君带一句话。”
辛弃疾深吸一口气,有些不敢再听,却又只能说:“她说什么?”
“她说。”老妇想了想说道:“告诉两位阿叔,她的腿已经不疼了。”
老妇说罢,就再次转身离去,嘴里还自言自语:“可怜孩子,腿都烂成那样了,如何会不疼呢?”
辛弃疾坐在粮车上,抬头望天,彻底呆愣住了。
与老妇人不同,辛弃疾在战场上厮杀过,是真的见过那些伤者是如何伤口溃烂而死的。
他知道,只有伤口溃烂到无可挽回的时候才会不疼。
也就是说,这名全家被害,努力求生的小姑娘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是怀着对生的喜悦死去的。
她本不应该死的。
本不应该死的。
辛弃疾呆呆的望天,保持着这个动作一夜未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