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说完颜福寿踌躇满志。
大约在同一时候,完颜奔睹与乌古论元忠二人终于来到了涡口,并且见到了已经心忧如焚的大宗正乌延蒲卢浑。
“老天爷,可算有人撤回来了。”乌延蒲卢浑连鞋子都没有穿,就大踏步的从营寨中骑马冲了出来,直接抓着完颜奔睹的双手,焦急问道:“战况究竟如何了?”
完颜奔睹虽然也是宿将,但毕竟年纪到了一定程度了,驻马喘了几口粗气,艰难从马上下来,随后直接瘫坐在地,惨笑说道:“完了,三万户全完了。”
乌延蒲卢浑脑袋懵了一下,随后只觉得天旋地转起来,脑后随之剧痛,从马上栽下,幸亏有亲卫连忙扶住,才没有直接被摔死。
同样瘫坐于地喘了许久粗气之后,乌延蒲卢浑才清醒过来,有些希冀的说道:“是不是水军全军覆没,算上之前大怀贞,一共没了三个万户?”
完颜奔睹摇着头,老泪纵横:“不,是陛下亲率的三万户,还有三千合扎猛安,还有淮东三万户的三千精锐,都没了……都没了!!!”
乌延蒲卢浑抓着完颜奔睹的肩膀,大声质问:“那陛下呢?陛下身在何处?”
“不知道,兵荒马乱,大雪封路,又是夜间,全乱了。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完颜奔睹痛苦的摇头:“我还以为陛下已经回到了涡口。”
乌古论元忠比较年轻,官职也较低,没有两名老臣一般痛彻心扉,而是向乌延蒲卢浑问道:“大宗正在涡口许久,难道就没有收拢兵马,听到消息吗?”
乌延蒲卢浑苦笑一声:“陆陆续续收拢了百余溃兵,都说败了,却说不清究竟败成了什么样,什么流言都有。其中别说总管之类的人物,连行军猛安都没有……”
说到这里,乌延蒲卢浑直接闭嘴,用怪异的眼神看向了乌古论元忠。
原因无他,乌古论元忠不仅仅是随着完颜亮南征的官员,还有一个身份。
完颜雍的大女婿。
在由军事失败引发的政治动荡即将开始的当下,乌古论元忠的立场虽然已经确定,但究竟等惹出多大的事情,那可就真的说不好了。
果然,当听到乌延蒲卢浑说完颜亮没有回到涡口,甚至连消息都没有的时候,乌古论元忠喃喃自语:“在这个时候还没有消息……那就是坏消息了……”
作为最高军政首脑,完颜亮丧失了消息,就相当于脱离了权力,这是很可怕的,因为权力讨厌真空,必然会有一个新的权力中心出现。
所以,完颜亮但凡有一点办法,就会不惜代价的向外传递消息,展示出自己的存在感。
完颜亮不是死了,就是被宋国擒获了。
如果是死了还好,但如果被宋国捉了,那可就……
乌古论元忠的思绪一下子变得极为发散。
宋金两国互赠皇帝,以表世代友好,永不刀兵……
不对不对,乌古论元忠摇了摇头,将混乱的想法扔出脑后。
完颜亮一定是死了,就算是他还活着,甚至没有被抓,还在山沟沟里与宋军绕圈子,他也是个死人了!
否则完颜雍如何上位?
想到这里,乌古论元忠直接瘫坐在地,嚎啕大哭出声:“陛下崩了!陛下崩了!”
这厮虽然干打雷不下雨,却将陛下崩了四个字喊得字正腔圆,让周围军兵全都听得一清二楚。
而完颜奔睹与乌延蒲卢浑却皆是疲惫的看着这一幕,没有阻止,也没有赞同,只是看着而已。
这两名从完颜阿骨打时代就活跃的老臣已经看不清来日局势的发展了,在即将到来的政潮波涛之中同样身不由己。
完颜亮的折腾是平等的,不仅仅是地主豪强,平民黔首,就连宗室国族都被折腾的很惨,在孤注一掷失败之后,两名老臣几乎同时丧失了对未来的主观能动性。
这就是俗称的如丧肝胆。
在史书中,许多名师大将在一场大败之后彻底颓废,乃至于一病不起,撒手人寰,就是这般了。
乌古论元忠总归是年轻人,心气更高一些,在嚎哭许久之后,见两名老将皆是沉默,干脆起身,一边哭嚎着,一边唤来心腹,让他火速将这个消息告知完颜雍。
不惜一切代价!
告诉辽阳府的那群勋贵,不能再等了!现在就他娘的起事!
随后,乌古论元忠冲进了军营,用自己的印信,签押之后,就要唤来军使,让他们速速将完颜亮已死的消息传播出去。
然而有一人却是大踏步的入内,并且牢牢攥住了乌古论元忠的胳膊。
乌古论元忠恶狠狠的抬眼望去,却只见此人须发花白,年逾花甲,却是身强体壮,衣冠俨然,是一副汉臣打扮。
身为国族,乌古论元忠即便年轻,也是可以俯视一些汉臣的,然而面对面前此人,他还是连喝骂声都没敢骂出口。
原因无他,因为这名汉臣名字唤作张守素,资历甚重,父亲为辽国大员,官至节度使。张守素年少时还曾经参与过高永昌建立渤海国,最终投了金国。
他如今身兼数职,既是兴平军节度使,又是东京路转运使。
在如今这种局面的中,张守素相当于实打实的封疆大吏。
而他在朝中也不是两眼一抹黑,此人的族弟,就是当朝尚书令张浩,此时正在汴梁辅佐太子完颜光英监国。
张守素本人也不是什么凡人,性情醇厚刚毅,无论朝中还是地方,官员与百姓对他都是又敬又怕,以至于有种说法,只要犯了疟疾,将张守素这三个字写在纸上后贴身上,就可以痊愈。
而张守素在此地,也是因为他督促转运粮草,发现前线不对头之后,快马加鞭来到涡口,然后就听到了这般晴天霹雳的消息。
“张公,你为何拦我?”乌古论元忠皱起眉头,看着对方抓着自己胳膊的右手,冷冷来问。
张守素花白的胡须颤了颤,还是言道:“元忠你实在是过于急躁了。”
废话,这种事情不急哪里行?
心中这样想着,乌古论元忠却是反问出声:“哦?如张公所言,我该如何去做?”
“老夫与你一封书信,你带着去找尚书令张公,然后去见监国太子,涡口这边与徒单贞那里,老夫会想办法敷衍。”张守素语不惊人死不休,并且直指问题的核心:“你到辽东见到曹国公的时候,只提醒他一句,事态紧急却又不是那么紧急,契丹贼不能不灭!关键在于祖地一体,也就是仆散部与纥石烈部的支持!”
张守素虽然说的又快又多,但乌古论元忠还是瞬间就醒悟,并且大礼参拜:“若不是张公提醒,小子险些犯了大错,之前无礼之处,还望张公见谅。”
张守素言语中有几层意思。
第一个是身为太子的完颜光英还在,乌古论元忠此时大肆宣称完颜亮已经死了,难道就不怕在汴京的金国中枢官员立太子当皇帝?
就算完颜雍胜券在握,难道金国不要中原了?不要朝中精英了?到时候朝中衮衮诸公如何自处?
现在张守素给了乌古论元忠创造机会,让他跟尚书令张浩合谋,控制住乃至杀掉太子完颜光英,给完颜雍扫清障碍。
第二个是张守素作为转运使,可以插手地方事务,并且能用后勤来与大军作沟通。
跟随完颜亮的三万户已经彻底完了,但涡口还有些许兵马,徒单贞那里也有三万户,总归还是可以布防的。
第三个则是完颜雍本身的问题。
此时完颜雍并不是在辽阳府老巢,而是被纥石烈良弼裹挟着到了临潢府。
所以他不可能直接登基,摆在他面前的两大障碍。一是在他身边的当朝尚书左丞,纥石烈良弼;另一个则是手握重兵,依旧在襄樊鏖战的仆散忠义。
只要能搞定这两人,完颜雍就可以登基了。
甚至不用管完颜亮究竟是死是活。
而所用的手段,张守素也指了出来,第一是让金国辽东祖地都支持他;第二则是打败契丹起义军,不用全歼,只要打一场胜仗,就足以有威望来号令大军。
到时候纥石烈良弼也没有办法抵挡!因为他就算才华纵横身居高位,却只是姓纥石烈,而不是姓完颜。
尚书左丞的政治地位是朝廷中枢给的,而完颜雍则是代表着新的朝廷中枢!
待亲眼看着张守素将一封情真意切的书信写罢,并且封装在信封中后,乌古论元忠终于抑制不住,询问出声:“张公,我乃曹国公之婿,为他奔走实属正常,然则张公素来是刚直之人,为大行皇帝所提拔,为何要出手相助?”
张守素叹了一口气,摆了摆手说道:“老夫侍奉的皇帝许多,就连高永昌那厮老夫要示之以忠,可难道这天下就只有皇帝吗?百官呢?万民呢?他们难道就不需要忠诚与保护吗?莫要再论其他,尽量拉一些兵马,速速走吧!”
乌古论元忠对着张守素大礼相拜,随即捏着书信,转身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