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截杀
夜半的铜柝声裹着碎雪砸向长安城。
莽通用剑鞘拨开公主府后檐的冰棱。
这个曾与郭解在睢阳城头共饮马尿的游侠,盯着门上新漆的朱雀纹,喉结剧烈滚动。
十年前劫法场的青铜斧,此刻正在他脊背上烙出灼痛。
虫皇柔的葛布帕子忽然拂过后颈,裹着粗麻裘的郎官眼角沾着灶灰,环首刀柄的铜铃却发出暗号般的闷响:“莽兄的剑穗该换了。”
莽通沉默如铁,剑柄缠着的旧麻布簌簌掉落冰渣,那是郭解当年为他裹伤时撕下的中衣下摆。
地室里的松明火把投下摇晃的影子。
安国少季蹲坐在草席上,用青铜削刀刻着木牍:“小郎君这剑穗倒是齐整,莫不是郭君用斩过窦氏走狗的刀给你裁的?”
十六岁的弟子苏嘉握剑的手背青筋凸起,葛布冠下的眉眼凝着寒霜:“今日的事,是商议农社社祭。”
漆案忽地一震,颜异扶住险些倾覆的陶砚。
这个以“行不履阈”闻名的君子,中衣领口系得比《九章律更严整。
当地图上象征颜氏田庄的墨圈被血水晕开时,他发髻中的木簪突然迸裂。
“诸君且看。”卫广举起榆木符节,十二枚桃木人偶在麻布上排成星宿:“上月太仓失踪的二百石粟米,运粮车的辙印与窦氏别院的牛车完全吻合。”
他指尖抚过木偶背面的刻痕,“窦氏家奴在陈留有三百顷私田,用的却是少府监的包铁木轮。”
屏风后传来铁剑与陶罐的碰撞声。
郭解褐色深衣的下摆扫过火把,在地图上投下颀长的影子。“陈留的私田不过皮毛,”
他抛出一枚带血的钱币,“窦婴门客在河东私铸的三铢钱,上月已流入关中各郡。”
莽通瞳孔骤缩。
他们劫夺私盐贩子时,郭解也曾用这种手法弹出钱币。
安国少季突然嗤笑,削刀尖挑开地图夹层:“郭君不如直说要斗窦氏.”
他故意露出腰间磨光的屠刀,“我们这些市井腌臜货,就爱看贵人狗咬狗。”
虫皇柔的环首刀倏地架上他咽喉:“安国郎官慎言,廷尉府的‘大谁卒’最爱嚼碎多舌之徒。”
刀锋过处,半片破旧的葛布飘落,露出安国少季后颈的黥印。
那是他永远洗不净的烙印。
“恶虎的利齿不在山林。”
郭解蘸着牲血划过地图,长安城在麻布上洇开血痕。
卫广举起榆木符节:“河东郡被私钱换走的官盐,蚀空的不止是太仓的库房。明日社祭供奉的五十石粟种,须用窦氏私田的包铁轮车运送。”
他说这话时,目光却瞥向未央宫方向。
那里暗绘着窦太后长乐宫的方位。
颜异突然剧烈咳嗽,中衣溅上墨点。
这个以《论语立身的君子,此刻用染血的手指在地图上勾画阡陌:“农社当效仿里正建制,设田畯、仓人、廪人.”
虫皇柔的刀尖突然刺穿他面前的木牍:“颜君不如先教教某,怎么用《田律丈量窦氏的私田?”
刀刃翻转间,半枚私铸钱从刀柄暗槽滑落。
那是他昨夜从窦氏门客处夺来的证物。
莽通的剑鞘重重砸在地上。
游侠浑浊的眼底倒映着十年前的雨夜。
郭解背着他杀出睢阳城时,后腰那道被狱卒长矛捅穿的伤口,此刻在褐色深衣下隐隐渗血。
“三柄铡刀悬在诸君颈上。”郭解袖中滑出五枚桃木符,“一曰窦氏私铸坏市,二曰豪强侵吞公田,三曰.”
他掀开地图下层,未央宫北阙的暗道图正对着太子宫方位。
安国少季突然哼起市井俚曲,削刀在木符上刻出斗狗的图案:“郭君这农社听着无趣,不如叫猎犬社.”
话音未落,莽通的剑尖已挑飞他的革带。
游侠沉默十年的话匣终于崩裂:“慎言。”
铜柝声穿透地室时,颜异正在用断簪蘸血书写《田律。
这个恪守周礼的太学生忽然吟诵起《七月,当念到“纳于凌阴”时,中衣上的墨迹竟与血渍融成田亩的阡陌。
苏嘉郑重道:“若有一日师父背誓.”剑柄麻绳穗簌簌抖动,“弟子当效豫让漆身吞炭之志。”
“明日社祭的柏树会见证誓言。”
郭解将桃木符按在窦氏私田方位。
卫广的榆木符节正在擦拭,安国少季在案底刻完最后一刀,而虫皇柔的铜铃震落钱币上的血痂。
当莽通割掌将血涂在桃木符上时,游侠的手掌按在郭解肩头,仿佛十年前共闯睢阳狱时的模样。
晨雾漫入地室之际,社土前的柏树无风自动。
郭解凝视着弟子远去的背影,后腰旧疤突然崩裂,那是去年杀豪强留下的箭伤,此刻正将褐色深衣染成暗赭。
地室角落,安国少季刻下的斗狗图在晨光中泛着幽光,宛如窦氏私田里倒伏的禾穗。
社祭的黍米香混着新翻的泥土气飘进地室时,郭解正用麻布擦拭两口环首刀。
刀身上的云纹在松明火把下忽明忽暗,映出武库令卫广绷紧的弓弦。
十石硬弓的牛筋弦已换成柘木丝,拉满时几无声响。
“窦氏在陈留的私田,用的是少府监特制的铁犁。“卫广将榆木符节按在陶制地图上,符节尾端刻着武库的鱼鳞纹,“昨夜运进武库的三百具旧弩,改成了犁头。“
莽通的铁椎突然砸向陶罐,粟米酒溅上颜异的二尺剑。
这个颜回十世孙的佩剑从不离身,剑鞘上的漆却斑驳如老农的锄柄。
“改弩为犁,形同欺君。“颜异用葛布擦拭剑身,中衣领口的系绳纹丝未乱。
地室暗门忽地一响,虫皇柔拎着两条腌狗腿晃进来。
曲成侯家的公子裹着市井贩夫的粗麻衣,发间却别着玳瑁梳。“东市狱卒说,窦家三管事昨夜买了二十副马鞍。“
他抛给安国少季半块黍饼,“你相好的寡妇在窦氏别院浆洗衣物时,瞧见地窖有铁器。“
安国少季就着粟米酒吞下黍饼,腰间的鹿皮囊叮咚作响。
里头装着各府侍女的香囊。“那寡妇说窦氏的马蹄铁比官制宽半指,跑起来.”
他忽然被苏嘉的骑戟抵住咽喉,戟尖还沾着马厩的草料。
“说正事。“苏嘉的皮甲下露出少年人单薄的锁骨,骑戟却稳如老卒。
郭解的环首刀突然劈开陶罐,粟米酒在地图上洇出关中轮廓,“明日社祭,十二辆运耒耜的牛车会出武库。“刀尖点在陈留位置,“犁头换成弩臂,只要半炷香。“
莽通从怀中掏出榆木筹,上头刻着田亩数。“窦氏私田的界石埋在三尺深处,用夯土裹着。“铁椎在地上画出沟壑图形,“挖界石换弩机,比斩首快。“
“不可!“颜异的二尺剑突然横在图纸上,“擅动田界依《田律当黥为城旦!“
虫皇柔的剑鞘轻轻压住颜异手腕:“颜君可知,窦氏私田的界石下埋着什么?“
玳瑁梳划过地图,“去年渭南饥荒饿死的孩童,三十七具。“
地室忽然死寂。
卫广的弓弦发出蜂鸣般的颤音,安国少季的鹿皮囊不再作响,苏嘉的骑戟尖凝着一滴将落未落的酒液。
郭解的第二把环首刀缓缓出鞘,刀身映出颜异颤动的瞳孔。
“明日辰时三刻,社稷坛东侧柏树下。“双刀入鞘的闷响截断所有争议,“运耒耜的牛车卯时出武库,巳时前必须折返。“
寅时的露水还凝在柏树叶上,十二辆牛车已碾过长安东郊的田垄。
郭解将两口环首刀裹在葛布中,刀柄缠着春祭用的五色丝。
辕木上的麻绳深深勒进他肩头。
这老农的扮相是虫皇柔亲手所化,粗麻衣襟里却藏着太子门大夫的铜印。
“窦氏的马队卯时三刻出陈留门。“卫广压低斗笠,十石弓的柘木弓臂藏在耒耢捆里,弓弦混在麻绳中泛着青白。
他脚上的草鞋沾着武库地砖特有的红泥,靴底却用黍米浆糊了层黄泥。
莽通的铁椎敲碎最后一块界石时,晨光正爬上社稷坛的瘗土堆。
这个游侠的粗布短打沾满草屑,铁椎的木柄却用桐油浸得发亮。“三十七具。“
他掀开夯土下的草席,露出排列如军阵的小棺。
棺中弩机泛着冷光,弩臂上烙着少府监的鱼鳞纹。
虫皇柔的剑鞘突然抵住莽通后腰。
曲成侯家的公子裹着贩夫的粗麻衣,发间玳瑁梳却映着寒光:“东南三百步,窦氏的马奴在清点祭牲。“
他的二尺剑贴着棺木滑入土中,剑穗上的玉坠塞进夯土缝隙,“苏嘉的骑戟藏在祭坛西侧的柴垛里。“
社鼓初响时,安国少季拎着腌梅陶罐晃进田垄。
这个轻佻郎官的鹿皮囊叮咚作响,里头装着各府侍女的香囊。“窦氏三管事的革靴,“
他踢开一坨马粪,“用的是南越的鳄鱼皮。“
鹿皮囊倒出半块符节,与卫广腰间榆木符的缺口严丝合扣。
颜异的二尺剑突然刺入土地。
这个颜回十世孙的葛布深衣溅满泥点,剑柄缠着的麻绳却一丝不乱:“《厩苑律有载,私蓄马匹过十者.”
话音未落,东南方突然传来马嘶。
五匹青骢马踏碎晨雾,鞍上人皆着窦氏门客的赤缘深衣。
“祭牲血!“郭解低喝一声,双刀割开拉车的黄牛脖颈。
热血喷溅在棺木上,掩盖了弩机的铁腥气。
卫广的弓弦瞬间绷紧,柘木丝在晨风里发出蜂鸣。
莽通的铁椎砸向第二头祭牲,牛颅碎裂的闷响惊起飞鸟。
窦氏马奴的革靴陷入血泥时,苏嘉的骑戟已挑飞其皮弁。
少年郎官单薄的肩膀绷紧皮甲,戟尖的倒钩挂着半片染血的葛布。
“往沣水方向!“虫皇柔的剑鞘拍在马臀,青骢马吃痛奔向河岸。
安国少季的鹿皮囊甩出熟石灰,迷了追兵的眼。
郭解的双刀交叉架住最后一名马奴的咽喉,刀背云纹映出对方黥面的“私“字。
卫广的弓弦绞上其脖颈,牛筋陷进皮肉:“说!窦婴的私铁走哪条驿道?“
“霸陵.霸陵驿.”马奴的牙缝渗出血沫,“每月朔日,车底暗格”
莽通的铁椎突然砸碎其膝盖,骨裂声混在社鼓里无人察觉。
颜异的二尺剑挑开马奴衣襟,露出左肩“兵“字黥印。
这是私蓄部曲的铁证。
东市狱的方向飘来炊烟,安国少季哼着俚曲将麻绳套上俘虏脖颈,绳结却是廷尉府惯用的“鬼扣“。
社祭的瘗土被重新掩埋时,三十七具小棺已换成装满旧弩的陶瓮。
郭解将染血的五色丝抛入火堆,双刀入鞘的闷响淹没在祝祷声中。
虫皇柔的玳瑁梳划过祭坛边缘,在青石上刻下三道浅痕。
当最后一缕青烟消散在社稷坛上,十二辆牛车已折返武库。
辕木的压痕深了半寸,车辙里混着血泥与铁屑。
东市旗亭的日晷指向巳时,狱卒的铜烙铁按上死士胸膛的刹那,霸陵驿道的槐树正落下今春第一片新叶。
铜雀灯台上的蜜蜡融成血珠状时,陈阿娇的玉指正抚过犀角梳齿。
铜鉴里映出的椒房殿檐角兽首在烛火中扭曲变形,仿佛在嘲笑她空悬一年的皇后金印。
窗棂外传来蝉鸣,却压不住董偃衣摆铁屑摩擦青玉簟的窸窣声。
这馆陶公主的男宠正跪在七重冰蚕纱后,玄色深衣的合欢纹腰封下藏着霸陵私坊的铜钥。
“本宫这张脸,比那骑奴出身的卫氏如何?“陈阿娇突然折断三根梳齿,断裂声惊得檐下铜铃乱颤。
董偃膝行半步,羊脂玉冠下的眉眼在烛火中泛着妖异的柔光:“娘娘是日月经天,那卫氏不过是腐草萤光。“
他袖中滑出一卷帛画,卫子夫隆起的小腹在素绢上刺目如瘤,“三日后这贱婢要回平阳祭祖,臣在霸陵驿道备了三百游侠儿.”
铜鉴寒光乍现,陈阿娇的二尺剑已抵住董偃咽喉。
剑锋割破的衣领下露出私铸坊死囚的黥印,那是几年前她亲自下令烙上的。
当时这娈童还是馆陶公主府的马奴。
“你当建章监卫青是死人?“
剑刃压出血线,血珠顺着帛画中卫子夫的面颊滑落,在卫氏隆起的腹部凝成血痂。
董偃的舌尖舔过剑锋,血腥气混着他衣襟的沉香味:“游侠儿用淮南铁铸的环首刀,弩机刻着梁王工官印。“
他从怀中掏出半枚错金虎符,符身上还沾着长门园地砖的朱砂,“卫青此刻正在云中郡查马政,待他得讯”
赤舄突然碾上他指尖,陈阿娇的护甲掐入他肩头:“本宫要那孽种化作血水!“
暗室铁炉的余温透过青玉簟渗上来,董偃袖中铁蒺藜的尖刺扎破掌心。
他仰头望着皇后鬓间摇摇欲坠的九尾凤钗。
那是孝景皇帝亲赐的及笄礼,钗尾镶嵌的东珠已蒙尘多年。
“臣备了狼毒与铁刺藜,“他的唇贴上皇后赤舄的茱萸纹,“车驾倾覆时,游侠儿会扮作流民”
话音被突然闯入的老宦打断,冰蚕纱外传来馆陶公主的脚步声。
陈阿娇反手将虎符塞入董偃衣襟,剑柄重重磕在他锁骨:“滚去霸陵把弩机淬火!“
铜鉴映出她扭曲的面容,额间钿的朱砂晕染如血。
董偃倒退着爬出内室时,听见身后传来玉器碎裂的脆响。
那是卫子夫去年献给太后的和田玉枕。
暮色染红长门园鱼池时,董偃的鹿皮靴已踩在霸陵私坊的铁渣上。
二十具新铸的臂张弩在暗室泛着青灰,弩机望山处刻意做旧的梁国徽记在火光中若隐若现。
他解下腰间错金带钩扔给独眼铁匠:“箭镞掺三成铅,要见血封喉。“
铁匠的铜钳夹起带钩对着火光端详,钩身上的长乐未央纹在烟尘中模糊不清。
“三百游侠儿要价再加两车蜀锦。“铁匠的独眼瞥向门外运铁料的牛车,车辙深得反常。
董偃抓起把铁蒺藜按进对方掌心:“给你三车锦,再加二十个会口技的。“
尖刺扎破的鲜血滴在淬火池里,嘶响中腾起的白雾裹住他阴柔的笑,“卫氏的玉辂经过鹰嘴峡时,我要听见狼嚎。“
更鼓传来三响,私坊暗门突开。
馆陶公主的老婢端着漆盘进来,盘中犀角杯盛着猩红的葡萄酒。
“公主问,那批南阳铁”老婢的嗓音像生锈的刀刮过铁砧。
董偃将染血的铁蒺藜抛进火炉,窜起的火苗映亮他锁骨下的黥印:“全熔了铸成农具,明日送进长门园赏用。“
铜柝声撞碎夜色时,董偃袖中的半枚虎符已沾满铁灰。
他站在私坊高处望着运铁料的牛车消失在驿道尽头,车底暗格里的淮南铁在月光下泛着幽光。
远处长门园的灯火明明灭灭,恍如陈阿娇昨夜癫狂的眼神。
更深的夜色里,安国少季的鹿皮囊正叮咚作响地晃进永巷,那轻佻郎官指尖挑着永巷宫女的禁步玉坠,坠子上馆陶公主府的徽记在宫灯下忽隐忽现。
暮色将宫墙染成褚红时,安国少季的鹿皮囊里塞满蜜渍桃脯,沿着永巷斑驳的墙根蛇行。
这个轻佻郎官的葛布深衣沾着酒渍,腰间却暗悬廷尉府的铜符。
昨夜从醉酒狱卒处顺来的。
拐角处飘来熟悉的沉香味,永巷宫女春娥的禁步玉坠在暮光中轻晃,坠子上的馆陶公主府徽记刺得他瞳孔微缩。
“好姐姐,这玉坠子成色旧了。“安国少季指尖挑起春娥的禁步绦带,蜜渍桃脯顺势滑入对方袖囊,“明日我捎块蓝田玉来”
他的声音突然凝住,玉坠背面沾着星点黑褐。
是淬火铁渣混着干涸的血渍。
春娥慌忙扯回禁步,漆盒里的铁锄模型哐当落地。
那是董偃今晨赏赐的“农具“,三寸长的微型锄头上刻着少府监鱼鳞纹。
“董公子说.说这些要送长门园栽牡丹.”她的嗓音发颤,袖口露出半截染血的帛布。
正是三日前董偃呈给陈阿娇的卫子夫画像残片。
暮鼓声穿透永巷,惊起檐下栖鸦。
安国少季的鹿皮囊突然撕裂,桃脯滚落满地。
他佯装俯身拾捡,染血的帛片已滑入靴筒。
“姐姐可知栽牡丹要用何土?“他顺势握住春娥冰凉的手,“我家乡用狼毒根泡过的腐土”
话音未落,永巷尽头传来铁甲碰撞声,郎官侍卫的玄色皮弁在暮色中若隐若现。
春娥猛地抽回手,漆盒里的铁锄模型撞上宫墙,锄刃崩出个缺口。
那断口处的青灰光泽,分明是掺了铅的淮南铁。
安国少季的瞳孔骤然收缩,他想起三日前武库令卫广验看的那批“农具“,弩机望山的包浆与这缺口如出一辙。
“申时三刻要落钥了!“老宦嘶哑的嗓音惊破死寂。
安国少季将最后颗桃脯塞进春娥唇间,鹿皮囊里暗藏的黍饼已换成带血的帛片。
他贴着墙根疾行时,永巷积水的青砖映出扭曲的人影。
两个窦氏家奴正尾随而来,革靴上沾着霸陵特有的红黏土。
更鼓在宫墙外回荡,安国少季的鹿皮靴蹚过沧池暗渠。
腐臭的渠水浸透葛衣,却冲不散怀中帛片的血腥气。
当他从武库北墙的狗窦钻出时,暮色中飞来半块瓦当。
这是郭解约定的暗号,瓦当上的云纹指向城东田庄。
松明火把的烟混着铁锈味,郭解的双刀正在磨石上溅出火星。
卫广的十石弓已换上柘木弓弦,箭囊里却插着扎满稻草的箭矢。
这是要留活口的铁证。
莽通的铁椎砸向陶瓮,瓮中淮南铁锭的断裂面泛着诡异的青灰:“箭镞掺铅,见血封喉。“
“卫夫人车驾已过细柳营。“虫皇柔的剑尖挑开舆图,霸陵驿道的朱砂标记渗出血色,“董偃的三百游侠儿分驻鹰嘴峡两翼,配有臂张弩二十具。“
他的粗麻衣下露出曲成侯府玉玦,玉纹中暗藏峡口地形。
颜异的二尺剑突然横在舆图上:“《贼律明载,私调郡兵者腰斩.”
“颜夫子看这个!“安国少季破门而入,染血的帛片飘落案几。
残破的卫子夫画像旁,董偃的手书墨迹未干:“.子时三刻狼嚎为号”
郭解的双刀交叉映出寒光,刀身上的云纹绞成狰狞的蛇形:“卫广带武库弩手扮作商队,莽通率游侠儿走山道截杀。“
葛布衣襟撕裂声里,他露出太子门大夫的铜印,“虫皇柔去擒董偃,要活的。“
地窖暗门突然洞开,苏嘉的骑戟尖滴着马血:“卫夫人玉辂距鹰嘴峡不足十里!“
少年郎官的单衣被荆棘划破,臂上伤口还沾着霸陵特有的红黏土。
郭解扯断腰间五色绦,绦丝在烛火中燃成灰烬:“行动。“
亥时的铜柝声碾过长安城,永巷深处的春娥正对铜鉴吞咽桃脯。
染血的帛片缺失处,她用螺子黛仿补的卫子夫画像栩栩如生。
镜中忽然映出董偃阴柔的笑脸,他指尖的铁蒺藜扎入她脖颈:“好姐姐,借你的血给皇后娘娘养牡丹”
更鼓在宫墙外炸响时,安国少季的鹿皮靴已踩上霸陵驿道的碎石。
他的鹿皮囊里塞着永巷宫女的螺子黛盒,盒底暗格藏着半枚错金虎符。
这是春娥咽气前塞进他袖中的。
三百游侠儿的狼嚎声撕裂夜空,而卫子夫的玉辂正在峡谷转弯处缓缓逼近,车辕上挂着的辟邪佩突然泛起血光。
春雨将红土夯实的官道泡成烂泥,十二辆牛车陷在鹰嘴峡入口处。
郭解蹲在车辕上,两口环首刀插在泥里,刀柄缠着的葛布吸饱了水,沉甸甸坠着手腕。
卫广的十石弓卡在车板缝隙,弓弦上凝着水珠。
这柘木丝浸过鱼胶,倒不怕受潮,只是装填铁矢时要比平日慢三息。
“来了。“莽通把铁椎从泥里拔出来,椎头沾着的红土正簌簌掉落。
他盯着官道拐弯处惊起的灰雀,左手在牛腹上一抹,满手的牛粪糊住铁椎木柄,混战里防滑。
马蹄声裹着泥浆的闷响涌进峡谷时,董偃的青骢马正踏碎水洼。
这男宠今日换了游侠儿的短打,羊脂玉冠换成牛皮弁,只是衣襟下隐约露出的错金带钩还是馆陶公主府的样式。
他身后的三百人散成雁阵,最前排的汉子擎着包铁木盾。
是窦氏别院护院的制式。
“放!“卫广的吼声混在春雷里。
二十具臂张弩从牛车草垛中探出,第一轮铁矢钉入木盾的闷响被雨声吞没。
郭解的双刀已出鞘,刀背拍在牛臀上,受惊的畜生拖着陷住的车辕往前猛冲,将游侠儿的阵型生生撕开缺口。
董偃的剑尖挑飞一支流矢,铁矢的倒钩刮走他弁上一缕貂毛:“换铅头箭!“
他阴柔的嗓音刺破雨幕,二十张角弓从阵后抬起,箭镞泛着诡异的青灰。
这是南阳铁掺了铅,擦破皮肉就能要命。
“竖盾!“卫广的榆木符节插进泥地,牛车底板轰然翻起,露出背面钉着的生牛皮。
浸过三次桐油的牛皮能抗寻常箭矢,却挡不住铅毒。
郭解已冲入敌阵,左刀劈断马腿,右刀顺势抹过骑手咽喉,温热的血混着冷雨灌进领口。
莽通的铁椎砸在第二面木盾上,包铁的木片四溅,后头的游侠儿被震得口鼻渗血。
这游侠兄弟不吭声,铁椎横扫时专打人膝盖,倒地的伤者立刻被泥浆糊住口鼻。
卫广的第二轮弩箭到了,这次换作轻箭,箭杆裹着浸油的麻布,遇雨不灭的火头在敌阵后方烧起来。
董偃终于慌了。
他的青骢马被火惊了蹄,正撅着蹶子往峡口退。
铅头箭队乱了阵脚,几个弓手反被自家毒箭误伤,抓挠着咽喉在地上翻滚。
郭解的双刀绞住一名游侠儿的环首刀,腕子一翻便卸了对方肘关节,夺来的刀顺势掷出,将正在装箭的弓手钉在崖壁上。
“围住那辆青盖车!“董偃的剑尖指向峡谷中央的玉辂。
三十名死士突然脱去外袍,露出里层的犀皮甲。
这是少府监武库的珍藏,本该在兰台存档的甲胄。
卫广的瞳孔骤缩,十石弓拉满时肩胛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铁矢破空穿透两具犀甲,将第三人钉在辎重车上。
郭解踹翻一名死士,环首刀顺着犀甲领口缝隙捅进去。
血浆喷溅时他瞥见玉辂车窗的纱帘微动。
卫子夫的手指正扣在帘角,指节发白。
莽通的铁椎突然脱手,砸碎玉辂左轮,车身倾斜的刹那,三支铅头箭擦着卫夫人的帷帐没入车壁。
“收网!“卫广的符节旗终于举起。
二十名武库隶臣从山壁藤蔓后现身,手中攥着浸油的麻绳。
这是给弩机上弦的绞索,此刻结成绊马索。
冲锋的死士接连栽倒,犀甲在泥浆里反倒成了负累。
董偃的青骢马被套住前蹄,这男宠竟挥剑斩断马腿,就着血雨滚进乱石堆。
雨势渐歇时,泥浆已稠得搅不动腿。
郭解的双刀砍卷了刃,正拄着半截车辕喘息。
卫广的十石弓弦断了一股,弓臂裂痕里渗着柘木汁。
三百游侠儿倒有一半陷在泥里哀嚎,剩下的被莽通挨个敲碎膝盖。
玉辂车窗突然推开半掌宽的缝,一柄玉具剑递出来,剑穗上悬着的错金虎符晃了郭解的眼。
“留活口“卫子夫的声音比春雨还细,却让郭解的双刀顿在半空。
就这瞬息迟滞,石堆后突然腾起浓烟。
董偃烧了最后一车辎重,混着铅毒的焦臭裹住峡谷。
浓烟裹着铅毒在峡谷盘旋,郭解抹了把糊住眼睫的血泥,耳畔已传来地皮震颤的闷响。
那是重装战车碾过官道的动静。
卫广折断的弓弦突然绷直,他蘸着泥浆在车板上画出三道横线:“横桥戍卒的制式,三车并进。“
玉辂的帷帐猛地掀起,卫子夫的玉具剑劈开车帘:“往沣水岔道退!“
剑穗上的错金虎符撞在车辕上,溅起的火星照亮崖壁刻痕。
那是三日前虫皇柔留下的暗记,指向废弃的漕运栈道。
董偃的尖笑刺破烟幕。
这男宠不知何时攀上东侧山崖,手中令旗染着马血:“横桥令!那玉辂里坐的可是私逃出宫的侍婢!“
他身后浮现出黑压压的戟尖,整整一屯重甲步卒推着包铁战车封住峡口,大橹盾上的窦氏朱雀纹在雨后泛着血光。
“架弩!“卫广的吼声撕开裂帛。
仅存的五具臂张弩卡进石缝,武库隶臣咬开陶罐,将最后二十支铁矢浸入泥水。
铅毒遇水则凝,箭头泛起死青。
莽通的铁椎突然脱手,砸碎领头战车的左轮,包铁木轮崩裂的刹那,郭解的双刀已扎进辕马眼窝。
横桥令的革盾重重顿地,弩手方阵从战车间隙涌出。
这是正经的北军制式蹶张弩,弩机望山的铜徽却被生生锉去。
“放!“百支铁矢穿透雨帘,将牛车残骸钉成刺猬。
卫广翻身滚进泥潭,十石弓甩出弧线,柘木箭洞穿三名弩手的咽喉,血线在雨中拉成红绸。
“护车!“郭解踹飞半扇车门,生牛皮盾牌堪堪架住第二轮箭雨。
玉辂突然向右侧倾斜,卫子夫的中衣下摆扫过车辕,露出半截素纱襌衣。
那衣角绣着的凤纹让横桥令瞳孔骤缩,抬弩的手僵在半空。
董偃的剑尖突然捅进横桥令后腰:“射啊!那女人腹中怀着祸种!“
羊脂玉冠不知何时又回到他头上,溅满泥浆的错金带钩卡在甲缝间。
弩阵再次齐射时,郭解已借牛皮盾的掩护突入阵前,双刀绞住战车衡轭,臂上青筋暴起如虬龙。
“喀嚓!“
车轴断裂的脆响混着马嘶,当先三辆战车轰然倾覆。
莽通的铁椎趁机横扫,专砸重甲士卒的膝窝。
这是他在睢阳狱当刑徒时练就的本事,知道铁甲关节处的熟牛皮浸汗后会打滑。
卫广的箭袋已空,反手抽出武库令铜印砸碎弩手面门,黄铜印文在血污中赫然可见“少府武库“篆字。
玉辂突然传来裂帛声,卫子夫竟撕破帷帐探出半身:“横桥令!你可识得此物?“
她掌中赤绶金印在阴霾中炸出金光。
那是三日前皇帝亲赐的夫人印信。
弩阵霎时滞涩,几个老卒的弓弩已垂下寸许。
董偃的剑锋突然贯穿横桥令咽喉:“阵前怯战者,诛三族!“
血雨中他夺过令旗狂挥,山崖上竟滚下浸油的薪柴。
最后一支火箭划过半空,烈焰瞬间吞没栈道入口。
郭解的双刀突然脱手,旋飞着斩断两匹惊马的辔头,夺来的战马前蹄刚踏上栈道,腐朽的木板便裂开深渊。
“换道!走鹰喙崖!“卫子夫的玉具剑突然刺穿车底,剑尖挑出幅残破的羊皮舆图。
那是她兄长卫青留下的边塞行军图。
莽通铁椎开路,卫广持铜印为凭,残存的武库隶臣架起人梯。
当最后一匹战马坠入深渊时,董偃的令旗正插在崖边,旗面朱雀被血污成了黑鸦。
董偃的玉冠斜挂在断戟上,望着空荡荡的栈道狂笑出声。
横桥戍卒正在给蹶张弩重新绞弦,弩机望山的铜徽虽被锉平,但北军制式的三棱箭镞仍泛着冷光。
“给老子烧了这破栈道”
话音未落,西侧山谷突然惊起寒鸦,二十七面赤色牙旗从林梢探出。
那是长安县亭舍的标识。
苏嘉的骑戟挑开荆棘,皮甲上还沾着霸陵驿道的红泥。
他身后三十名亭长各持铁尺木牍,二百亭卒的葛布短打混着各色兵刃:有缉盗用的铁蒺藜索,有巡夜用的铜铃网,甚至还有两个亭卒扛着丈余长的击柝铜柝。
“长安西十二亭在此!“
苏嘉的戟尖震落晨露,铜柝声突然炸响。
三十张角弓从树冠间探出。
这是亭卒缉盗用的单臂弩,箭杆裹着浸过狼粪的麻布,虽射不透重甲却能迷眼。
郭解的双刀豁口处还卡着骨渣,此刻突然劈断崖边藤蔓。
腐朽的栈道木板轰然坠落,露出底下卫广提前布置的牛皮索。
三日前的桐油味混着血腥气冲天而起。
“放!“
二十七亭的铜锣同时震响。
亭卒们把铁蒺藜撒入泥潭,扛着木盾的横桥戍卒顿时乱了阵脚。
董偃的战车刚调转车头,苏嘉的骑戟已捅穿衡轭,三匹辕马惊嘶着将战车拽进蒺藜阵。
“竖牌!“郭解突然踹翻半扇车门,露出背面用马血画的符节。
正是三日前从横桥令尸身上摸来的调兵符。
冲锋的戍卒硬生生刹住脚步,几个老卒的戟尖已垂下半尺。
董偃的剑锋突然刺穿迟疑的屯长:“那是假的!给老子”
董偃的剑锋贯穿屯长咽喉,血箭喷在假调兵符上。
那屯长喉头咯咯作响,手指着符节上残缺的“横“字,倒地时溅起一摊血泥。
“给老子踏平这群贼子!“董偃的玉具剑劈断令旗,身后战鼓骤响。
横桥戍卒的重甲踏着鼓点推进,包铁战靴碾碎满地蒺藜,大橹盾组成的龟甲阵封死栈道入口。
郭解反手拔出插在木盾上的环首刀,刀刃在盾面刮出刺耳锐响。
“苏嘉!破阵眼!“
嘶吼声中,少年郎官的骑戟已挑飞两面盾牌。
“竖索!“渭城亭长暴喝。
十二道铁链索突然从崖顶垂下,末端拴着百斤重的石锁。
戍卒的龟甲阵被砸得东倒西歪,郭解趁机突入阵中,双刀绞住一名都伯的铁戟。
金铁交鸣间,他屈膝顶碎对方胫骨,夺来的铁戟顺势掷出,洞穿三面大橹盾。
董偃的玉冠在令车上晃了晃,剑尖突然指向西侧:“弩车转向!“
十架连弩车的望山同时调整角度,婴儿臂粗的弩箭撕裂空气。
苏嘉猛地扯过阵亡戍卒的尸首挡在身前,铁甲被洞穿的闷响震得他虎口发麻。
“散开!走蛇形!“他抹去溅在脸上的脑浆,铜柝敲出急促的节奏。
亭卒们突然化整为零,将丈二铜柝横架成简易盾墙。
杜陵亭卒掏出缉盗用的铁飞爪,二十具飞爪缠住弩车绞盘。
“拉!“郭解双刀架住两名戍卒的劈砍,靴跟猛踹崖壁借力。
绷紧的牛筋弦在巨力下接连崩断,五架连弩车顿时成了废木。
“放火!“董偃的剑鞘敲响车辕。
二十支裹着硫磺的火箭射向栈道残骸,火苗顺着桐油索窜成火龙。
卫广突然从浓烟中跃出,断弓弓弦套住一名弩手的脖颈:“说!窦氏在霸陵还有多少私兵?“
那弩手却咬碎毒囊,黑血顺着七窍涌出。
苏嘉的骑戟勾住燃烧的桐油索,在崖壁间荡出弧线。
月牙刃削断两名戍卒的头盔系带,顺势挑飞董偃令车上的朱雀旗。
“竖子找死!“董偃的玉具剑突然弹出一截刃锋,剑中剑直刺苏嘉面门。
少年郎官仰面后折,剑锋在鼻尖划出血线,反手将铜柝砸向车轴。
“喀嚓!“
车轴断裂的脆响中,郭解的双刀已绞住董偃亲卫的矛杆。
他旋身发力,矛头反刺入持矛者咽喉,温热的血喷在燃烧的桐油索上,腾起阵阵腥烟。
“西北角!“卫广的吼声从箭雨中传来,他正带人用武库铜印撬开架弩车的机关匣。
里面赫然是少府监存档的“建元三年“造弩记录。
董偃瞳孔骤缩,突然吹响三短一长的骨哨。
崖顶石壁轰然洞开,二十匹鞍鞯俱全的胡马冲出小山道。
这是馆陶公主通过边市搞来的匈奴战马。
“上马!“他挥剑斩断玉冠系带,散落的东珠在火光中乱滚。
亲卫死士组成人墙,用身体挡住亭卒的飞爪。
“想走?“郭解的双刀脱手飞出,旋斩三匹胡马前蹄。
苏嘉的骑戟勾住董偃披风,却被他反手割断锦缎。
卫广的断弓套住一匹惊马,翻身跃上马背时,董偃已率残部冲入小山道。
“落石!“董偃的剑尖挑断机关绳。
千斤石轰然坠落,将追兵隔绝在外。
莽通的铁椎猛砸巨石,只震落簌簌尘灰。
小山道深处传来董偃的狂笑:“郭解!且看窦娘娘的牡丹如何开遍长安!“
烟尘渐散时,苏嘉从石门缝隙扯下半片锦帛。
郭解抹去刀上血污,望着石门上的朱雀浮雕:“彻查横桥戍。“
他踹开脚边戍卒的尸首,铁甲下赫然是黥着“淮南“字样的里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