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翔被派遣到前军参画地理,这件事在小范围内掀起了波澜。有猜测他要受重用的,更多的则是认为他在哪里得罪了人,被远远的打发走了。所幸经办的徐参议还是有些香火情,将陈翔调到了他二哥所在的队伍,太原屯骑。
陈翔默默地收拾着随身的行礼,并没有被各种各样的流言和眼光所打搅。来到太原屯骑处向老军候报到之后,也许是因为看在陈昂的面子上,军中诸人都挺和善,特地向陈翔叮咛了许多行军要事。东征在即,太原屯骑又是大军前锋,次日便要拔营。因此陈翔草草安顿下来之后,军中诸人也尽早回营,而陈翔和二哥陈昂,还特地前去探望了受伤的张喜。
张喜趴在床上,见到陈家兄弟就要起身。陈昂赶紧按住他,数落到:“四十军棍打翻了你半条命,你还要动?不想活了?”
张喜有些虚弱地对陈翔说:“容我托大,称呼你一句季云兄弟,是我拖累你了。外面的消息我也听说了,为了救我一命……”
陈翔止住了他的话头。“没必要,你我其实也不熟,帮你主要也是看在我哥的恳求下,你犯不着记着我这个人情。”
“你可以这么说,但我不能这么认为。”张喜说:“总之,你们陈家兄弟对我的恩德,我铭感五内,今后若有差遣,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陈翔皱起了眉头,说:“我们救了你,难道是让你为了我们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吗?你觉得,我们是挟恩图报的人?”
“季云!张喜他不是这个意思。”陈昂连忙出声。
“季云兄弟,是我失言了,我真没想这么多。”张喜连忙解释。
“你错就错在,你想的太少,承诺的太多了。”陈翔说道。“按年龄,我比你年轻,可是说句不客气的话,论为人处事,我胜你百倍。我以为救了你,你会有所醒悟,没想到你还是这么蠢。如果,如果我们兄弟想要一个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人,我们为什么要这么麻烦救你?世间有多少贫苦无依之人,小恩小惠骗人死命,很难吗?犯得着救你吗?”
“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这句话让我很失望。我救你,不是要让你去当一个死士,一个浪荡子,一个意气上头替人去死的蠢汉。你的命,不是你一个人的,不能这样随便空掷。你有家有业,有父母需要孝敬,有家业需要打理,还有需要自己肩负的责任,你需要承担起这些东西,而不是随随便便用性命去承担哪些你承担不了的东西,让父母伤心,让亲人痛心,让好人失望。你不是走狗,你不要向别人效犬马之劳,你是人。你懂吗?”
陈翔的话语低沉而坚定,听得陈昂和张喜都沉默了。张喜缓缓地以头砸了一下床板,郑重地说:“季云兄弟,你的一席话,说的我浑身发麻。是的,我少年浪荡,讲义气逞英豪,我……我知道了。我既然逃得一条性命,一定会好好珍惜,不会让亲朋好友失望和担心。季云兄弟,如有差遣,我张喜,将尽力而为。”
在回去的路上,陈家兄弟默默无言,埋头走路了好久,陈昂突然冒出一句话来。
“季云,刚才那番话,你是说给我听的吧。”
“你才反应过来吗?”
“我很抱歉,没想到这件事情,最后让你付出了离开军法处的代价。”
“呵呵,你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什么?”
“假话的话,我会说,没什么,我本来也不喜欢在军法处执法的活,对内俯首低眉做小,对外冷面执法得罪人,做到头得到的功劳也就那样。大周重军功,封侯还需马上取。”
“真话呢……”
“真话是,我不满,我遗憾,我愤怒,可那又怎么办呢?我的二哥心念已定,哪怕付出自己的前途也要决心救人,我劝不动又能怎么办?”
“我,其实你可以和我说,我确实是想救张喜,可如果是让你心不甘情不愿地去救人,我宁可你不插手。”
“我怎么可能心不甘情不愿,我太心甘情愿了,我早就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这样的代价。但是我还是得做啊,我不得不做啊,否则呢?嫡兄去军法处申诉,我作为庶弟刚好人在军法处却无动于衷,任由嫡兄被逐出军营乃至遭受惩罚,那我的名声就彻底烂透了。兄友弟恭,作为弟弟不去都帮哥哥,还有谁会来用我?”
“你……我……”陈昂想说什么,但是说不出口。是的,他明白自己的弟弟有多么想出仕,也明白这位心思深沉的弟弟多年来受到的压制,会有多么珍惜这次出仕的机会。他更意识到,自己的行为,给自家弟弟造成了多大的威胁。“我没想这么多。”
“哈哈,我的二哥,你当然不会想这么多。因为你从小就是这个性子,为了一句承诺,你连自己的前途都能空掷,得人千金,不如季布一诺。你这可算是一诺千金了吧。可人家季布是游侠,是通缉犯,你是谁,你有家有业有兄弟啊。“
“我……你为什么不早说?”陈昂道。
“我怎么早说?我要是早点说,怎么说怎么像是在给自己袖手旁观找借口,你听得进去吗?就像我刚才教训张喜一样,要不是我担上了救命恩人的位置,他能好好听我说话?要不是现在我先付出了代价,你陈昂这么一个倔脾气的人,还无论如何不惜任何代价,能听得进我说的话?”
唉——”陈昂叹了口气,无话可说。
”二哥啊,你我活在这个世界上,是孤孤单单一个人吗?不是。整个社会是一张网络,你我是其中的一个节点,你的任何变化,几乎必然会导致其他节点的变化,牵一发而动全身。就比如我,当你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不惜代价也要救人的时候,我就不得不入局了。这世间的风气就是重私恩重亲缘,像苏庭越那样的偏执狂永远只是少数,要不是有个好的出身早就不知道被排挤到那儿去了。你所做出的重大决策,得失取舍,影响的绝对不只是你一个人。”
“季云,你想说什么,直接说吧,不用绕圈子了。”陈昂问道。
陈翔的语气也放缓了。“二哥,我是你弟,我肯定站在你这边。我只希望,之后如果碰到类似的事情,你在做决断之前,别太固执,能听一下我的意见,让我做你的军师为你出谋划策,而不是你的后卫替你收拾手尾。”
陈昂神色庄重,说:“季云,这次的事我很抱歉。只是,既然取舍,必有轻重,何为重,何为轻?老爷子素来认为,我们兄弟三人,你最果于取舍。可你取舍的尺度是什么,纯粹的利害而已。我不是不能取舍,只是我心中权衡的轻重的尺度,与你,与父亲心中的,不一样而已。我能理解你们的想法,权衡利害,纵横捭阖,只是我不愿如此而已。”
“为什么不愿,有什么不对吗?”陈翔质问。
陈昂突然笑了,看着陈翔,接着说:
“我不知道你这样对不对,我也不知道我这样好不好。我凭借感觉做事,说不出头头是道的大道理。从小到大,虽然名义上我是你的兄长,但是似乎你更像我比我更成熟。你冷静、干练、狡诈,我甚至觉得,我们三兄弟中,你才是最像父亲的那个。”
陈翔皱了皱眉头,没有反驳。
“有的时候我觉得你很老练,没有少年人的冲动和情绪化,理智功利得好像是四十几岁饱经风霜的老人;有的时候我觉得你很偏执,对于细节和他人的脸色过于敏感,好像想把所有的人的想法都通通掌握在心中,神经焦虑亢奋过度吹毛求疵斤斤计较好像是一个疯子一样;有的时候我觉得,你好像真是那种想象中的士族,绝对冷静绝对理智压抑情感自我约束的木偶。”
陈昂看着自己的弟弟,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我没说你错,只是我一直想说,你一直这样绷着,不累吗?我想想就觉得累,我太懒了,没法这样做人,做士族。我做不到,但看着你这样,我是又佩服又心疼,我其实真的希望有一个能够在我胸口哭着鼻子,说自己被欺负了,求我帮忙的弟弟。我真的希望你能够快意恩仇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我来收拾你惹下来的烂摊子,这样也许你能轻松一点。可惜,我好像又加重了你的负担,对不起,三弟。”
陈翔也有些动情,他叹了口气,说:“我当然累,我当然有负担。二哥,我也想活得轻松一些,可是,行吗?就拿刚刚的事情来说,你我怎么看的张喜,张喜怎么看的李秀莲。在他们面前,你我固然是士族子弟、衣食无忧、前途可期,可你我在另外一些人的眼中,又何尝不是张喜,不是李秀莲?是需要驾驭的犬马,承担上位者一时暴虐的出气筒,一生荣辱寄希望于他人的一念之仁或者一丝理智。二哥,有些事情不是闭上眼睛装不知道就真的不知道啊,生死由人掌控,谈何轻松自在,谈何不累?。”
陈昂也沉默了,许久,他打起精神来说:“我答应你,季云,战场之外,其他事情我都听你的。你也别怕,别太忧虑,既然来到了军中,再大的事情也大不过战场上的刀枪剑戟。如今大战在即,别的我不敢说,决战两军之间,斩将夺旗,舍我其谁?有我来冲锋陷阵,有你在谋划前途决断取舍,我们兄弟齐心,争出一个出身,又有何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