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历二年十二月三十日,除夕夜海东国尚庆府
陈翔和定远卫的同僚们除夕夜话之后,独自来到了寄养冬日娜的农户家中。让冬日娜带上一叠纸钱,两壶烧酒,几包茴香豆,他提着一只气死风灯,一同向城外走去。
尚庆府近来多了不少难民,连带着城外也建起了不少简易的窝棚。不过时下寒冬腊月的,有能力谋生的,不是被安置好了,就是已经都想办法进城里寻了一份工,这些临时的窝棚倒是空出了许多。只有一些实在是老得走不动道的人,默默地缩在窝棚里,在除夕夜静静等待着自己的终局。一路上,冬日娜时不时还能看到这些等死的眼神,心头发慌,忍不住向陈翔靠了靠。
陈翔拍了拍小姑娘的肩膀,扫视一圈。这些眼神看到陈翔一身戎装,非但没有害怕,反倒是流露出了一丝怨怼之意。陈翔笑了笑,安慰冬日娜说:“别怕。这些人啊,虽然还活着,但是心已经死了。”
“我还是害怕,这么晚,我们出来是要去哪儿啊?”冬日娜拉着陈翔的衣角,小声地问道。
“我们是去坟地,去看一些,虽然死了,但是还活在我心里的人。这不是过年了吗?按照南方的习俗,应该是一家人团聚的日子。他们孤零零在那边,也怪可怜的,我们去陪一陪他们。”陈翔说道。
冬日娜问道:“那我阿爸,我阿妈,也在哪儿吗?我也一直想他们。”
陈翔一怔:“过几天,我再陪你去看你阿爸阿妈。好吗?”
冬日娜用力地点了点头,便乖巧地跟着陈翔,一路穿过松柏林,来到城外的半山腰,密密麻麻排着一列列的墓碑,好像是正待检阅的将士。此处是晋王收敛东征将士遗骨埋葬之处。当然,大多数的墓碑上并没有文字,哪怕是刻上字的,也多半是一个衣冠空冢。
眼下,陈翔熟门熟路寻到的,便是一座这样的衣冠冢。
月明星稀,乌鸦哀嚎,冬夜寂寥,荒坟空旷。微微泛出青色的大理石墓碑上,雕刻着清晰的汉隶:“祁县陈昂之墓”。旁边是用小字写的四个字:“弟翔谨立”
陈翔摆下茴香豆,倒好两杯酒,放在墓前。让冬日娜点火烧起纸钱来。他注视着青烟袅袅,万般心绪涌上心头,端起一杯酒,对着墓碑缓缓说道:
“二哥,早就想来看看你,但是一直不敢,也找不到一个由头,就这样拖啊,拖啊,拖到了年关。你泉下有灵,不会怪罪我吧。”
“给你报个喜讯,东征的大军撤回去了。近十万人,大半回到了广阳郡。这些都是我们的战友袍泽,乡里乡亲,最终活着回去了,怎么样?就为了这,咱哥俩走一个?”
陈翔轻轻抿了一口酒,海东老白干特有的辛辣之气呛得他咳嗽不止。“二哥,我知道你最喜欢咱祁县的汾酒,可没法子,你就将就着喝吧。”然后,一闭眼,将酒一饮而尽。
“二哥啊,你泉下有灵,喝完这杯酒,就早点魂归祁县吧。辽东这里的事,你就不用再操心了,有我呢。定远卫的一番战事,虽说让我得罪了晋王,但也让我在辽东这儿,闯出了不小的名头。辽东局势有需要我的地方,晋王就是再看我不顺眼,也得捏着鼻子用我。”
说到这儿,陈翔自嘲地笑了笑,丢了颗茴香豆在嘴里,慢慢地嚼着:
“二哥啊,这些天我一直在想,我们兄弟俩一同出征,到底是为了什么?我原先想得很明白,为了不负所学,建功立业,前程锦绣,封妻荫子。可现在,我倒是迷糊了。我俩一个身死异乡,不见尸首。一个得罪亲王,挣扎图存。我们付出了这么多,到底是在求个什么呢?”
“大哥哥,你怎么了?”冬日娜用肃慎话关心道。之前陈翔说的那些汉语,她听不懂,但是她很清楚地感觉到,陈翔的情绪一点一点地低落下来。
“没事,让你担心了。”陈翔擦了擦眼角,又给自己倒上了一杯酒,对着墓碑笑道:“大过年的,不说这些丧气话了。二哥,新年好。”
正想要一饮而尽之时,突然想到了什么,举杯对月,缓缓说道:“爹、娘、阿沅,所有我在意的人,所有在意我的人,新年,好。”
一饮而尽。
冬日娜默默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她没有办法理解陈翔的语言,更没有办法理解他此时此刻的行为。她只能自顾自地想着:月亮上面有人吗?阿爸阿妈在上面吗?她就这样怔怔地看着月亮,许久,许久。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陈翔已经收拾好了东西。
“大哥哥,我们还不回去吗?”冬日娜的小碎步紧紧跟着陈翔,发现不是回去的路,疑惑地问道。
“还要再看一位老朋友。”说着,陈翔来到了苏庭越的墓前。然而,意外的是,墓前一片狼藉,各种贡品,酒水洒落一地。中间躺着一个身穿皂白色素袍的年轻士人,正呼呼大睡,鼾声不止。
“起来,起来。”冬日娜上去捏住那人的鼻子,喊道。
那人一个喷嚏,逼退了冬日娜,悠悠醒转过来。只见他浓眉不修,鼻梁高挺,胡子拉碴,头发散乱,身上的白袍东一块油渍、西一块黄泥,活脱脱一个落魄士人的样子。他打了一个哈欠,打量了一番陈翔二人,问道:“你们是谁?”
“你是谁?为什么会在此?”陈翔反问道。
“我是这墓中人的生前好友,刚来海东,惊闻他竟然死于此,特地前来祭奠一番。你们又是谁?一个大周将士,居然带着一位肃慎族的小姑娘来此,有趣,有趣。”那人摇头晃脑地说道。
“我是墓中人的下属,快过年了,顺道祭奠一番。这小姑娘的家人对我有恩,暂时由我照拂罢了。你既然是他的好友,为什么把他的坟墓弄得如此凌乱?苏参军素来严整,不会喜欢的。”陈翔认真地说。
“哈哈,你算是摸透了苏庭越这个呆板的性子,不错,不错啊。不过,我何必顾忌他的感受?有本事,他从墓穴里爬出来,和我吵一架啊。我本就是他口中的狂生,就算是放荡形骸一些,他又能奈我何?”那士人大笑道。
“此处只是一个衣冠冢,他就算是要揭棺而起,也不是在此。倒是你,冬夜露寒,你衣衫不多,又明显喝了酒,还敢在墓前大睡。若不是我们叫醒你,恐怕明天一早,你就能和苏参军,在地下相聚了。”陈翔冷笑道。
那士人一楞,转头四下张望,自言自语,问道:“我身上的厚衣呢?我雇来的向导呢?”
“怕是那向导见你酒醉,偷偷取了衣物下山去了。”陈翔在一旁说道。
那士人连忙摸索了一下全身,从脚底摸出了一张银票,松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还好,钱还在。”突然,马上回过神来,警惕地看了眼陈翔。
陈翔觉得好笑,挑了挑眉,说道:“怎么了?”
“小苏的手下,还是会来给他扫墓的手下,人品应该不错吧。而且你还带着一个孩子,总不会做什么坏事吧。”那士人讪笑着说道。
陈翔勾起嘴角,扫视了一番那士人,笑道:“苏参军可是称我为小人的。此时四下无人,荒郊野岭,我一个小人,见利心动,杀人夺财,也不是不可能呀。”
“那,钱财给你,留我一命,如何?”那士人直接将银票塞给了陈翔。
陈翔接过那张银票,一股恶臭袭来,他皱了皱眉,扫了一眼,是大通钱庄不记名的五百两银票。“你倒是大方。”
“那是,和我这条性命比起来,黄金万两何足道。”那士人洒脱地拍了拍陈翔的肩膀,说道:“这位兄弟,相逢即是有缘,你既然收了我的银子,索性送我下山,也省的我迷途荒野,冻死异域。我可不想这么早就去陪小苏啊。”
陈翔无奈吩咐冬日娜草草收拾了苏庭越的墓碑,一把搀住哪士人,一脚高一脚低地扶他下山。一路上,陈翔问道:“兄台,你今年贵庚啊?”
那士人笑答:“我今年二十有五,品行端正,尚未婚配。阁下家中可有适龄女子啊?”
陈翔没理睬那士人的胡说八道,径直说道:“怪了,你虽然长得老相,但实际年龄比苏参军还要年轻啊,怎么就一口一个小苏叫着,当他的面,你也这么说。”
“没办法,谁叫我将来的对手是老苏啊。和小苏平辈论交,岂不是让老苏占了大便宜?”那士人咳嗽了两声,半边身子倚靠在陈翔身上,说道。
“老苏?这老苏是谁啊?是小苏的父亲,还是爷爷?”
“能称得上我叫一声老苏的,还能是谁?当然是他爷爷。”那士人摇头晃脑,点评道。
陈翔嗤笑:“果然是狂生啊。”
“你不信?”那士人倒是急了,把陈翔的身子扳过来,说道:“那巧了,我此番游历归来,正要整顿朝局,经纬天下。你送我回长安,我让你好好见识见识我的本事。”
“你是微服私访的天子吗?”陈翔问。
“开什么玩笑,当今天子今年二十有二,比我足足小三岁呢。再者说,微服私访这种事你也信?糊涂了吧。”
“我看你口气太大,你这话连天子都未必敢说。”
那士人没好气地瞪了陈翔一眼:“你不信?不信,你就随我同去长安。”
“得了吧,我在辽东还有事。”
“你在辽东能有啥事,除夕夜能有空出来扫墓的,也算不上什么大官,弃了弃了。辽东局势现在是一个烂摊子,大周在此,既无根基,又丧威名,借力打力,终究虚幻。在这儿当兵,吃力不讨好。”
陈翔意外地看了一眼那士人,说道:“倒是有几分道理。可巧的是,我最擅长的,还偏偏就是收拾烂摊子。辽东事,未尝不是由我来平。”
“哈哈哈哈,大言不惭,大言不惭。”
“这句话,就你没资格说我。”
闲聊之间便下了山。陈翔一把将银票塞进那士人的胸口,拍了拍,嘱咐道:“可得收好了,一人在外,就少喝点酒,不然出点意外可没人帮衬了。”
那士人拍了拍胸脯,挥了挥手,说道:“放心,大周的江山社稷还等着我来保呢,老天爷不会这么快就收了我的。这不,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听到“遇难呈祥”这四个字,陈翔还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不由地笑了。
“怎么了?”那士人不满地问道。
“没什么,不过是临行之际,才发觉,竟然不知兄台尊姓大名,总不至于以狂生相称吧。”陈翔笑着说。
那士人大笑道:“且唤狂生又何妨,自有名扬天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