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后,燕国公病情忽然转重。天子屡次命御医前往救治,施针敷药,终未好转。燕国公府,渐有流言传出,说是解忧公主身上的杀伐之气,冲撞了燕国公,这才导致了变故。
春雨淅淅沥沥,纷纷而下,晋王世子从燕国公府中归来。世子妃潘氏命人接过晋王世子身上的外袍,安顿他坐下,才招呼仆从开始上菜。眼下正是晚餐的时候,晋王府一众人等,围坐在餐桌前,噤若寒蝉。
晋王世子年过五旬,方脸横眉,长须冉冉,颇具威严,他素来强调食不言寝不语,所以眼下哪怕人人对燕国公府的情况都很好奇,却都不敢发问。
“燕国公情况如何?”独孤芷问道。
出人意料又似在情理之中,晋王世子没有对独孤芷训话,只是摇了摇头:“御医说了,就这几天的事情。”
独孤芷垂下了眼帘。
“见过于志宁了,现在燕国公府里里外外这么多人,还有络绎不绝的访客,都是他招呼着,忙得脚不点地。他还好,年纪轻顶得住,还托我给你带句话,让你别理睬那些外面的风言风语,等他缓过劲来,非得好好收拾那些乱嚼舌根的仆从。”说着,晋王世子突然扬声说道:“咱们府中也是一样,谁要是管不住自己的舌头,家法伺候。“
“是。”仆从们纷纷应诺。
晋王世子站起身子,凌厉的目光扫视了在场的女眷:“这话我不只是在和下人们说。有些话,外人面前,仆人面前,孩子面前,我给你们留点脸面,不明说。可你们若是不把我们晋王府的脸面放在心上,乱传谣言,那么下次你丢的,可就不仅仅是脸面了。”
晋王颇有些好色的寡人之疾,侍妾众多,也因此,子嗣也不少,活着长大的有八位男孩,唯一的女孩便是独孤芷。这些晋王世子的弟弟们,年岁也都不小了,他们的妻妾,他们的儿女,甚至他们儿子的妻妾,加在一起足足摆下了十桌。平时这一大家子都是分房分餐,只有过年期间才一直聚餐。听到晋王世子这么说,府上的女眷们,无论是年长还是年轻的,都不得不纷纷站起来,低声允诺。
“那咱们芷儿的婚事呢?”长嫂如母,世子妃潘氏问道。
晋王世子叹了口气:“婚事肯定是来不及了,于志宁作为燕国公的唯一后人,此番定然是要守孝的。”说着,世子面向独孤芷,安慰到:“好事多磨,你啊,就在王府里多待些日子吧。其实这样也好。之前我也一直觉得,你好歹也是御封的解忧公主,婚事安排得这么仓促,未免委屈了你。只是燕国公府那边一直在说是为了给燕国公冲喜,一个孝道的大帽子扣下来,大家都无话可说。这样也好,等出了孝,你嫁过去的时候,就是堂堂正正的燕国公夫人了,正好大操大办一番。这段时间,你就好好和你嫂子学一学治家管账的本事,以后有你操持的地方。”
独孤芷敛容,低声说道:“这些天来,我心乱如麻,方寸大乱。长兄如父,大哥您安排就是了,阿芷无有不从。”
晋王世子点了点头,说道:“对了,你也是知道的,钊儿素来喜欢兵器。他想要借一下你的斩月,没问题吧。”
晋王世子的次子,刚刚成家不久的独孤钊有些疑惑地看着自己的父亲,被狠狠瞪了一眼之后,马上会意说道:“是啊,小姨,你放心,斩月在我这儿,一定会好好保养。”
独孤芷低下头,看了一眼手中的斩月长刀,又抬起头,看着强自镇定的晋王世子,以及流露出慌张之色的独孤钊,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将斩月长刀递给了独孤钊。
晋王世子不自觉的舒了一口气。
“你要借多久?”独孤芷问道。
“三……五……一个月。”独孤钊紧张地看着自己的父亲,试探性的说道。
“那无妨,好好看吧。”独孤芷嘲弄地笑了笑,对着晋王世子感慨道:“斩月的锋利,从来就没有变过。之前十年,无人问津,去了一趟辽东,结果倒是成了香饽饽,这些天谁都想要看一看。大哥,你说这是为什么?”
“名刀,不是因为锋利而闻名天下,而是因为其主而名垂千古的。去辽东之前,它不过是一把普通的利刃。回京之时,它的主人已经成为了天下无双的解忧公主。刀不逢其主,再锋利,也终究不过是废铁罢了。”晋王饶有深意地说道。
独孤芷笑了笑,从容说道:“所以,执刀也罢,收刀也罢,磨刀也罢,铸刀也罢,人啊,终归是想要掌握利器,为己所用。只是,殊不知,人,才是天下锋锐之冠。”
说完,独孤芷兀自离席,向外走去。
“你去哪儿?”世子问道。
“去磨刀。”独孤芷走到屋檐边,看着绵绵春雨,稍稍驻足。
“小姨,你刀还在我这儿呢。”独孤钊高声喊道。
独孤芷没有转身,一把从仆从的手中夺过油纸伞,一声轻笑,踏入雨帘。
独孤钊尴尬地回头,看着世子脸上阴晴不定,小心翼翼地说道:“爹,你别生气,小姨她这些天心情一直不好,也不是故意要……”
“废物。”世子斥道。
独孤钊摸了摸鼻子,低下了头。他还不至于蠢到,以为这句话不是在骂自己。
“远远跟着,不要打扰她,看她去了哪,再回来禀告就是了。”世子吩咐道。顿时,三个晋王府的侍从跟了出去。
世子看了看还在独孤钊手中的斩月,叹了口气:“唉,为什么偏偏是女儿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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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国公府,卧房内。
燕国公于瑾幽幽醒转,看见床边坐着一位老朋友。
“唉,你不该来看我的。”
“你都快死了,我不来看看你,怎么给你送葬?”
“你这张嘴啊,没被人撕了真是走了狗屎运。话就不能好好说吗?”
“那我好好说,你的大孙子我会帮你照看一些,你就安心地走吧。”
“咳咳,你啊。明明是最多愁善感的,偏偏装出一副豁达的样子,你我之间,你还给谁看啊,我还真怕我这一走,害得你伤心。”
“我难受,笑话,你死后,我会大笑三天三夜,然后把绿珠抢过来。”
“说到绿珠,之前的赌局,是我输了,愿赌服输,我走了以后,她就跟着你吧。”
“是吗?真有这么胆大包天的家伙?改天我倒也见识见识。”
“咳咳,叫陈翔,应该是个名将种子,你替我留意着,要是长歪了,就趁早铲除。”
“我以为你吃斋念佛这么多年,修身养性的早把一身煞气给收敛住了,怎么,对一个小辈杀心这么重?”
“老曹啊,我们这把年纪了,见过的青年才俊如同过江之鲫,数之不尽,可这家伙不同。就好比说,单单一把利刃,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神剑之灵,既能蛊惑人心,又肆无忌惮。这样的利器,为善为恶,牵连甚广,必须在它锋锐未满之时,尽早控制。”
“哈哈,老不死的,你在开什么玩笑。我们这些大周的国公,连同齐王,骨子里,哪个不是你所说的凶器?还怕这个不知道会不会夭折的名将种子?行了,别掐我了,我帮你留意还不行吗?终归,不要再出一个杨维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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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王府。
“你说什么,解忧公主要见我?你确定她要见的是我,不是雅儿?”齐王一边走一边问道。
齐王妃杨氏说道:“我也奇怪呢,可下人就是这么通禀的。我想天色不早了,还是你我一起去见她比较好些。这些天听说她和燕国公那边也是闹得风风雨雨的,说不定是想让你来拿主意的。”
齐王夫妇相携来到会客厅,见到了等候许久的独孤芷。独孤芷一见来人,单膝跪地,郑重地说道:“请齐王授我兵法。”
齐王夫妇相视一眼,满是惊讶。“说什么呢,你快起来吧,都是一家人,有话好好说。”杨氏忙说道。
“法不可轻传。请齐王授我以兵法,独孤芷将执弟子之礼。”独孤芷看着齐王,认真地说道。
齐王微微眯起双眼,肃然道:“你不要妄想了,既已回京,就不可能再上战场。兵法于你,学之无用。”
“不忍见天下利刃,沦为废铁。”独孤芷一字一顿,说道。
“哈。”齐王嗤笑,双手环抱,又问道:“那你又凭什么认为,我会教一个上不了战场的人兵法,这不是白费劲吗?”
“不忍见天下利刃,沦为废铁。”
齐王长笑:“哈哈,可若是英雄无用武之地,天下利刃,就算锋利如昔,与废铁何异?”
“空谷幽兰,非为待人而开。神兵自晦,并非建功而彰。我学兵法,是为了自强自立,是为了不为人所惑,如同习武一般,不求事功。齐王你是宗室第一人,功业垂青史,声名振海内。何必如同俗人一般,斤斤计较得失利弊?反正也是闲着,若想教,便教了。”
齐王犹豫片刻,转头看到了杨氏鼓励的眼神。
到底是老妻知心啊,齐王感慨。自己已经不能再度建功立业了,困守一府,迁延时日而已。若是真的能教导一个永远不可能上战场的徒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下次你来的时候,带上于志宁。你也是大姑娘了,作为我的徒弟,以后会常常来往齐王府,得懂得忌讳,明白吗?”
此时,春雨已停,空气清朗,独孤芷挺身而起,傲立如松,笑道:“是,师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