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4章 道不同,相为谋
李泰说得一点没错。
在他几次针对李明的阴谋中,真珠可汗也干了。
比如九成宫事件,薛延陀也派人参与了阿史那结社率的反叛队伍。
事后对结社率残党的灭口行动中,同样有铁勒人的身影。
李明从辽东回到长安以后,针对李明的那次暗杀,则是由真珠可汗的亲信刺客直接出手。
而李泰在洛阳魏王府中长期豢养、在朱雀门之变当夜前来拦截李明的突厥私兵中,薛延陀的力量更是占了一大半。
甚至于,当初高句丽图谋平州时,薛延陀也作为场外嘉宾,提供了“苍鹰”这一通讯工具的支持。
可以说,与李泰长期勾勾搭搭的真珠可汗也达成了“每次阴谋都有你”的成就。
而对真珠可汗夷男而言,李明,这个杀不死的小混蛋,也可以算是最熟悉的陌生人了。
“这次一定要抓住机会,将那小羊羔子和他的仆从,全部,杀死!”
真珠可汗脸色阴沉,恶狠狠地从粗糙的牙齿缝里挤出一个个字。
他对李明的恨意,可一点也不比李泰弱多少。
要不是那小羊羔子从中作梗,李世民早在九成宫就……
不,更早。
李世民早和那个瓢虫郡王李孝恭一起,被雄黄酒毒死了!
大唐早就陷入更大的混乱,草原的最大威胁早就解除,好臣下李泰早就篡居华夏正统,而他的铁勒部众也早就南下开搂了!
何至于像现在这样,横生这么多枝节,让他和李泰多这么多精力和时间,多死了这么多部族勇士。
达成的效果却还远不及预期?
对薛延陀称臣纳贡的李泰没有如愿坐上宝座,因为宝座上还卡着“李治”这颗同样又臭又硬的小顽石。
虽然李治目前对河北的乱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鬼知道那个心机深沉的少年在坐稳龙榻以后,会做出什么举动来。
而归根结底,真珠可汗与李泰的阴谋最后让李治摘了桃子,还是因为李明!
临走之前还把大权反手转给了小弟弟李治,把那小子的野心给勾引出来了!
做事哪有这么恶心的!
简直比上茅厕不冲水还要恶心!
“杀死……一定要杀死他!”
真珠可汗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双拳攥紧,好似手里捏着的是李明的小脖颈。
“李明的事情先放一边。”
李泰把话题扯了回来:
“我父皇的下落还仍然不明呢。我以为,应该将主力收回朔北,加大力度搜寻。”
同样拜李明所赐,李世民现在还没死呢。
不少部落民都声称,在雪原上目击了疑似李世民的队伍。
结合精唐契苾何力脱离了薛延陀的大部队,带着他的部族逃之夭夭。
结合这些情报,不难推断出,李世民在这冰天雪地仍然鲜龙活跳地蹦跶着呢。
“父皇未死”这条信息,就像一把大锤子,始终悬在李泰的心头上。
要是李世民王者归来,那李泰就完犊子了。
所以相比弟弟李明,亲生父亲李世民才是他的主要矛盾,多次催促真珠可汗回师朔北,全力搜捕下落不明的唐皇。
奈何游牧部落的组织度远不如大一统农耕文明那么强,四散的独立部落难以组成密集的包围网,将李世民抓住或者杀死。
虽然各地分散的部落零星发来了目击报告,但是始终无法定位其确切的位置。
那可是皇帝里打仗最厉害、将领中治国最牛逼的李世民啊。
在他亲自指挥下,他的队伍就像幽灵一样,不知道在哪个山坳之间游荡。
而铁勒人只能凭借人数优势和长城关防,勉强将李世民阻挡在国门之外,不让他返回他忠实的大唐。
游牧民族用长城抵御中原的皇帝,说出去属实有点黑色幽默了。
“啧,你在教我做事?”
真珠可汗夷男咂了咂嘴,不耐烦地瞪了李泰一眼。
李泰立刻恭顺地低下头去。
“整天李世民李世民,瞧他把你吓的。”夷男面带不屑:
“他能有三头六臂不成?一个脱离自己部众的人,能成什么气候?一阵西北风,说不定就把他冻死了!”
李泰皮笑肉不笑地呵呵一声:“但愿吧……”
“还是依据老计划,把所有部落的勇士都投入到河北。”夷男没好气地打断他:
“一定要把那小羊羔子的脊梁骨打断,杀进平州,把他的狗头砍了下酒!”
薛延陀的可汗越说越激动,到最后直接从胡凳上蹦了起来。
太气人了,李明那兔崽子实在是太气人了。
李世民还不至于让他这么破防,因为人本来就是刀山血海里滚出来的天可汗,游牧民族是敬畏这样的英雄的。
但李明不一样。
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孩,三番五次地把他玩弄于股掌之间。
他这个真珠可汗要不要面子的?
不把那臭小子下油锅烹了,以后让他怎么管理旗下的众多部落?
面对暴跳如雷的真珠可汗,李泰也不能再说什么了。
夷男兵多,只能听他的。
“那……我便让我的士兵开始做准备罢。”李泰说着,无奈地叹了口气:
“我的兵多来自魏州都督府,得把他们调往别处,以免在本地待久了,生出事端。”
他就像个客人一样,向主位的夷男行了一礼,后退着离开了房间。
在门外,早有许多人等着他了。
都是河北各州的豪门大族,有博陵崔氏、范阳卢氏、赵郡李氏等等。
到了这个层次,战乱自然是波及不到的他们。
所以这些名门望族无需像其他小姓小族那样,仓皇地卷铺盖跑路。
他们还要留在当地,和铁勒人做生意的。
“大可汗决定回朔北了吗?”他们围着李泰,焦急地问。
若是在以往,这些河北大族是不可能对一个关中来的藩王这么热情的。
但是今时不同往日。
这位藩王带来了北方蛮族作为后盾。
而蛮族才不管你什么“五姓七望”、“封建礼教”这一套,惹他们不爽了,他们会用拳头来说话。
迫不得已,他们也只能放下身段,拼命巴结讨好二鬼子李泰了。
李太君喊一嗓子“大汗在魏州”,他们就屁颠屁颠地从各地赶过来朝见了。
“唉。”李泰夸张地叹了口气:
“就凭我舌灿莲,也劝不动大汗。铁勒人还要在河北待上一段时日,至少也得等到来年开春,牧草绿了。”
这个噩耗对诸位大地主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
蛮子们整天劫掠,啥时候是个头啊?
虽然他们通过李泰搭上了真珠可汗这条线,抢劫抢不到他们头上。
但是老百姓都被逼走了,这对他们的影响就很大了。
“哎这么能成呢?他们再继续待下去,百姓就都逃光了。
“牧民可以等牧草生长,可百姓如果逃光了,等来年开春谁来给我们种地呢?”
平时虽然看不起泥腿子,但当人口大规模外流、劳动力肉眼可见地开始出现短缺的时候,豪族们也渐渐坐不住了。
李泰不无鄙夷地看着这些土里刨食的地主,道:
“铁勒可汗至少会一直留到剿灭辽东赤巾残匪为止。”
听到这里,诸位沉重的心情终于轻快了一些。
幸好,铁勒爷来一趟也不是白来,还是能干一些好事的。
对他们来说,辽东赤巾贼这个威胁,可是比薛延陀大得多。
游牧蛮族,疥癣之疾而已。
可那些动不动就要没收土地的赤巾贼,可是在刨他们的根啊!
只要能帮助肃清李明的余毒,一些短期代价也不是不能承受。
反正被迫背井离乡的又不是他们。
“当然,铁勒大军劳师远征,军饷粮草是个大问题。”
李泰淡淡地补充一句。
几位大地主嘴角一抽。
这帮游牧民在富庶的河北之地吃得满嘴流油,像是兵粮不足的样子吗?他们怀疑李泰在借铁勒人的名义敛财,壮大自己的军队。
但是他们没有证据。
毕竟他们也不可能当面质问铁勒可汗核实清楚。
首先第一点,他们也不会讲突厥话啊。
…………
“哼,狡猾的汉人。”
真珠可汗坐回到了胡凳上,对着李泰消失的背影轻哼一声。
刚才的愤怒烟消云散,他的眼中闪烁着算计和精明。
结盟的双方各有各的鬼胎,各有各的心机。
李泰想把铁勒部族支开,以便于自己入主河北与李治对峙,这算盘珠子都崩到夷男的脑门了。
而夷男也有自己的战略目标。
这个目标他刚才已经说了,那就是,肃清李明及其党羽。
当时虽然说得很粗鲁,好像是出于一时激愤。
但这都是表象。
能当一把手的,哪一个不是演员呢?
理性思考以后也不难发现,“优先剿灭李明”这一战略,是符合薛延陀汗国的最大利益的。
李明不除,夷男总觉得自己背后凉飕飕的。
生怕自己在中原唱着歌儿打着劫,突然,就被山上冲下来的红头巾男给断了后路。
辽东就像一根鲠,横在大漠与中原的咽喉边上。
薛延陀一旦全力南下,这根鲠就会突然从东向西伸出来,狠狠地扎他们一下。
要说致命不至于,但麻烦是真的麻烦。
物随主人,这辽东和李明是一样一样的,又小又臭又硬。
这几天和赤巾军周旋,都把铁勒部众打出心理阴影了,晚上连觉都睡不安稳,抢劫金银财宝都不香了。
连糟蹋妇女都不能慰藉他们受伤的心灵。
为了树立自己可汗的权威、聚拢散装的部落,他也必须对李明的势力来一个犁庭扫穴。
至于昨日黄的李世民,夷男倒并不是很忌惮。
天可汗的不孝子们很有草原风范地将他的遗产都瓜分完了。
入了口的肥肉,岂有再吐出来的道理?
因此,在夷男看来,孤家寡人的天可汗人虽然还活着,但是政治生命已经结束了。
也因此,夷男和李泰的战略目标是有着根本分歧的。
李泰要河北与父皇的命,薛延陀则要辽东与李明的命。
薛延陀人多势众,听他的。
“来人。”
仆从吭哧吭哧地跑进来:“大汗?”
“向各部传我的命令。”
夷男声音低沉,眼中满是嗜血的火焰。
“让他们别光顾着抢钱抢粮抢娘们儿,也得干干正事!
“别往南方跑了,把战士调回北方,追着辽东人的屁股揍!
“能干掉几个是几个,把他们往西北的云州方向驱赶,别让他们往东边靠,顺着幽州逃回燕山!”
辽东之所以又小又臭又硬,他认为关键在于燕山的阻隔。
燕山易守难攻,只需少量兵力,就能挡住西边的进攻。
现在这帮辽东人逞英雄,贸然冲出燕山,正好给了他将其一网打尽的机会!
只要在河北消灭掉他们的有生力量,薛延陀就可以不受阻碍地穿越燕山防线,长驱直入,将平州和营州烧成一片白地!
而打歼灭战,就要先将赤巾军向远离辽东的西北方向驱赶,断绝他们向东逃回老巢的后路。
把人驱赶到指定地点,对擅长放牧的铁勒人来说,小菜一碟!
“打完这一仗,我们爱什么时候南下就什么时候南下,再也没有后顾之忧啦!”
夷男将匕首插在案前的地图上。
匕首的锋刃,正指着河北地区的西北端。
也就是,云州。
…………
“你不要过来啊!”
滹沱河畔,一群逃难的人被铁勒人盯上了。
“哼哼哼,你叫啊,叫破喉咙也没人来救你。”
铁勒人狞笑着弯弓搭箭,舔着嘴唇瞄准疯狂逃命的难民。
嗖!
“呃!”
一声闷哼,却是那铁勒人翻身坠马。
他的肺部插着一根箭,抽搐了几下,很快就没有了生息。
滹沱河北岸的勾注山间,突然出现了一队头包赤红头巾、披甲执锐的武士,就像猛虎下山,一路如履平地。
“赤巾贼!快跑,是赤巾贼!”
其他铁勒人一哄而散。
“谢谢军爷,谢谢军爷!”免于一难的老百姓向赤巾军磕头。
薛仁贵向百姓挥手:
“快走吧,这儿离辽东还远着呢!沿着河流向东一直走到大海,再往北才是平州!”
“军爷也保重!”
难民们千恩万谢地离开了。
苏定方骑着马,与薛仁贵肩并肩。
“这里才是滹沱河的上游,离辽东有将近一千里地。”
薛仁贵望着在山间蜿蜒向东的河流,慨然道:
“我们向西走了挺远啊……
“前辈,你有没有一种感觉,好像铁勒人在刻意把我们向西北方驱赶,逼我们远离辽东的大后方?”
“这不是正中我们下怀么?”苏定方轻松地笑了。
“他们如果不跟着过来,反倒还不太好办。”
薛仁贵完全没有老军事家的从容,严肃地说:
“他们集中主力,必定是计划我军困死在人烟稀少、补给困难的山里。
“铁勒人是准备要全歼我军。”
“巧了,我们也想全歼他们。”
作为跟从陛下踏破突厥的先锋,苏定方有着那一辈人特有的自信,指着身后的群山。
“看!”
险峻的山间,长城沿山脊向东西延展,仿佛巨龙的背脊。
两座山峰中间的谷地,坐落着一道雄浑峻奇的关隘。
雁门关。
“穿过雁门关向北,便是云州。”
苏定方道:
“云州之北是恒山。李明殿下就是预定在那儿,将敌人全部埋葬。”
“我们能将敌人拖住么?”薛仁贵有些踌躇。
换谁心里都得打鼓。
敌人可有三十多万呢!
“呵,三十万算什么?只要进了北岳恒山,三百万人都发不出个响!”
苏定方踌躇满志:
“后生跟紧了!出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