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将至, 金明池夺标赛前夕,汴京下起瓢泼大雨。
大乾宫宫宇层层叠叠,起伏不尽, 皇宫的檐头铁马,汉白玉石须弥座,阙亭朵楼,皆被大雨冲刷。
此时垂拱殿之外,无数臣子敬等奉见, 有些是刚冒着雨赶来, 朱色、紫色的从省服还尚有湿润, 更多的是守在垂拱殿之外, 手持板芴或是奏折的言官, 定要见君上。
有的声音含泣:“这等骇事, 决不能姑息纵容啊!”
有人言辞恳请:“定国公顾进帆之侄结党营私,把持瓦市私交, 一切皆有实证!”
更有激动的挥着板芴,激动不已:“君上若再不处置, 他侄儿今日当街打风闻弹人, 平日是不是要把台院和谏院也给撤了!”
终于有侍者出来道:“诸位请莫要喧哗,君上还未归来, 诸位便是说了君上也听不见的。”
其实这些人何尝不知君上征战夏州已半年未归, 但是君上回不回来是一回事,他们的态度是另一回事,来垂拱殿闹事, 不过是为了自己的态度能够传到君上、传到太上皇的耳朵中, 才能表达自己对顾家的愤懑之情。
只是言官们无论闹成什么样,都无人理会, 禁卫军们只是尽职尽责地守在垂拱殿之外,决不许任何人在君上未回来的时候进入垂拱殿之中。
而离大相国寺不远处的药王庙中,雨声淅沥,将庭院中的绿树洗得亮绿,沈羿正与药王庙的住持觉慧大师在屋檐下下棋。
觉慧大师生得慈眉善目,穿褐红色袈裟,胡须眉毛皆白,端的是高人形象。可却盯着棋盘,抓耳挠腮很是闹心的模样。
沈羿着寻常布衣,身形高大,面色却微有苍白,但丝毫不减他眉眼间端然的英俊,手中的棋子抓起又放下,抓起又放下,终于道:“觉慧,你已经想了半个时辰了,你那套棋子总有天是我的,何不今天输给我算了?”
觉慧大师瞪他道:“我就知道,你回来还打我那套杜圣人棋子的主意,我可告诉你休想,那是我的传寺之宝!”说着又道,“咱俩几年不见,我还没有准备好,改日等我适应一番再同你下棋,今儿我还有些香客要接待,你自己在这儿品茗吧,我知道,你最近越发穷得厉害,否则何必又来算计我,我已经叫人将你的斋饭备下了,你一会儿直接过去吃吧!”
大概是真的怕沈羿问他要东西,仙风道骨的住持很快就跑了。
沈羿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轻摇了摇头。
这个觉慧,这么多年了还是个棋癞子。
他旁边站着个生得模样很不起眼的书童,见他终于停下了下棋,从旁侧的一直温在小泥炉上的陶锅中,倒出一碗浓浓的药来,恭敬地递给他:“君上,您的药熬好了。出行前师父叮嘱过,这次出征夏州虽是得胜归来,您总归是受了伤,需要好生服药。”
沈羿也有些累了,的确如书童所说,他受伤颇重,否则也不会在此养伤而暂不回宫了,自然,也是想趁此时机,将西夏残部一网打尽。
他将那碗药一饮尽了,将碗递回给书童。
书童从他手中恭敬接过碗,道:“奴婢师父还有冯远,已是尽全力去寻了,只是目前,还没有凌圣手的下落。”
“无妨。”沈羿倒是已经料到了,平静地道,“当年他离宫云游,本就不打算再归来的,你们找不到也属正常。倒是不必过多花费精力了,没有后文的。”
书童有些焦急:“可是君上……”
沈羿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多说,而是问道:“宫中近日可有事?”
书童才想起什么,道:“奴婢正想同您汇报,顾家出事了!”
沈羿颔首,示意他往下说下去。
书童继续道:“那顾进帆的侄儿顾盛云,因风闻弹人上书他把持瓦市私交,便将人打了一顿。顾进帆说他侄儿是不知而为之,太上皇听了允了,只罚了他半年俸禄了事。”又顿了顿,“言官们觉得这番处置太轻了,都不同意,聚在垂拱殿外要见您,想让您严惩顾盛云,并处罚顾进帆。闹得不可开交。”
沈羿听着太上皇处置顾家之事眼睛微眯,望着屋檐外漫步边际的大雨,整个汴京都被笼罩在如此细雨之中,他的手指轻轻地叩着桌沿,缓缓笑了笑道:“随他们去吧,言官没有不闹的。”
书童应喏。
这时候,有人无声无息地从房檐上落了下来,身着玄衣,竹制的斗笠上,雨珠顺着斗笠滴下去,拱手道:“君上,有密信。”
沈羿伸手,此人便将密信双手恭敬奉上,沈羿一看竟还是两封密信,便先拆了第一封看。信中写的是大相国寺那边小院中的事,自他离去后,谢昭宁竟接连让人送来了四季被褥,笔墨纸砚,经子史集,甚至还有一只小凤头鹦鹉,满满当当地把小院子堆满。虽小院离寺庙并不远,但他留在寺庙中养伤,已经几日未归了。沈羿看到这里时,觉得有些好笑,无奈摇了摇头。紧接着发现这信封里还另有一封信,留名竟是‘沈先生亲启’,字迹圆钝,像个小少年学写字,很认真地写了,但是仍然写得不够好看,这是谁写的?
他将此信打开了看。信中也是这般的字迹,竟然是谢昭宁的亲笔,这是一封求学之信,只见信中真挚地写着,她听葛掌柜说,他极擅长下棋,而她对棋艺也十分痴迷,但是一直未能觅得良师,故想请他教自己下棋。愿每月出束脩二十贯,若是不够还可再加。
沈羿眉梢微挑,她竟想请自己教她下棋?
他自小酷爱下棋,觉得围棋极妙,与行兵布阵自是相通。他老师当年是围棋圣手,却不喜住在宫中,而是喜欢住在大相国寺旁的小院中,为了将就老师,他便每次出宫去随老师学下棋。所以他如今才十分喜欢那小院,也不想旁人动了分毫。
不过却从未想过,遇到了这样奇怪的事,一个小姑娘想同他学下棋。
这信的末尾还望他能好好读书,早日金榜题名,殿试时能被君上钦点第一甲,到时候能簪花游街,名动天下。
于是书童便看到,一向旁人绝看不出深浅的君上,竟在看一封信的时候笑了出声。
他便狐疑了,这信中写的是什么,君上看了能笑成这般模样?只是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凑过去看一眼,更不敢多问君上一句。
沈羿将头一封信递还了回去,继续看第二封信,这是一封真正的密信了,上面用禁军的封印封着,用极细的楷书写了几行字,书童分明地看清了,是禁军隐司呈。禁军隐司便是君上豢养的,直属于君上的情报机构。除君上之令外,绝不听从于旁人。
玄衣之人道:“君上,这些是查到的东西。”
沈羿对书童道:“点一炉香吧,去去潮气。”
书童应喏去取香炉点香,在氤氲的幽蓝色细烟雾中,沈羿将密信拆开,里面是他吩咐查的谢昭宁这些年的大致经历。
那夜大相国寺灯会,谢昭宁初揭开他面具之时,他便认出了她,她是当年他在西平府的时候,曾经遇到过的小女孩。
香炉弥漫开一股似香非香,似药非药的气味,是沉水香独有的味道,槅扇外下雨的水汽湿润,沈羿短暂地陷入回忆中。
那时候西平府与朝廷断联,他刚得了祖父的密令,冒着极大的风险潜行去西平府锤炼,去便正好遇到党项人在西平府作乱,掳掠了老幼妇孺藏在马料地窖之中,他带兵去救,其余老弱妇孺皆趁乱跑了,唯独他救起一个十岁的小女孩,这小女孩生得粉雕玉琢,大眼睛却一点神采也没有,竟是看不见的。
他只能将小女孩带在马上,问她究竟是哪家的孩子,想将她还给她的家人。
可是戈壁漫漫,一时半会儿不能将她送还。小姑娘因为看不见又怕极了,抓着他的手臂一直哭,不肯吃他给的东西,也不肯睡觉。她说:“……哥哥,我好害怕,你要带我去哪里?”她又有些警惕说,“你会不会也是坏人,像大舅母说的那种人牙子,要将我带去卖掉?”
他失笑,堂堂太子殿下,被小姑娘说成是人牙子!
那时候不能透露身份,哪怕是在一个小姑娘面前,若是让西夏人知道大乾太子竟在此,西平府顷刻间恐怕就要被十万大军围剿了。他说:“若我要真的卖了你,你也没办法反抗是不是?还不如吃饱睡好,即便我将你卖了,你也有力气逃跑。”
小姑娘停了半天思索,大概是觉得他说得有道理,才开始认真的喝水睡觉。
两个人在茫茫的戈壁中行马了很久,他带着她无法走快,又总是遇到风沙。她渐渐地察觉他不是坏人,很依赖他,睡觉也抓着他的手不放,倘若一时没感知到他,便要吓得大哭。
有时候也因为自己看不见而恐惧大哭,问他: “我会不会一直看不见了?”
他反而问:“你原来是看得见的吗?”
她认真地说:“我的眼睛以前是好好的,被党项人掳走,就莫名其妙看不见了。呜呜……我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好起来了,我还要骑小马,还要射弓箭,我要是永远看不见了,就什么也做不了啦!”
他安慰她:“你会好起来的,不要害怕,睡一觉起来,哥哥就把你送回去了。”又递水囊给她喝水,“可以相信我吗?”
其实那时候的他,与小姑娘的境遇差不了太多,因为父皇不喜欢他,母亲也精神不稳定,他年少孤僻,内心十分封闭,小姑娘这样的依赖和陪伴,竟给了他一种被人依赖的温暖之感。
小姑娘抽抽搭搭地喝了他给的水,说:“我是相信你的。”
最后哭累了,偎依在他怀里睡着了。
他很想亲手送小姑娘回去,只是毕竟他那时候是身带要务到西平府,出了意外,也不能久留,到了安全之地遇到下属后,他让人将小姑娘交还,便很快离去了。
但也因此,他对这个小姑娘印象极深,哪怕她长大了,他也在看到她的第一眼将她认了出来。才暗中阻止了禁军动手,否则,谢昭宁早被禁军射成了筛子。看她的反应,她应是没有认出他来的,自然,她那时候根本就看不见,认不出他也是正常之事。且还因他之前无意中对药行掌柜随意应付的话,要莫名其妙地想助他科举,实在是令人啼笑皆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