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檎是典型新手司机, 正襟危坐,三十秒钟看一次左右后视镜,绿灯还剩五秒以下就不敢加速通过, 宁愿降速等红灯。
孟镜年半阖着眼,原本是打算小憩片刻, 可又忍不住投以视线。
若要藏起逾距的打量, 没有比夜色更好的掩护。
过去二十多天,他出了一趟差, 走完了成为助理研究员的人事流程, 以为忙碌能够遮掩一些事,实则不能。
微信上聊天像毫无进展的论文开题, 比之更甚。
不知道怎样的话题,才符合他们的身份, 对话框里的内容删了又删,也只问得出诸如“回南城了吗”、“需不需要接机”这样的事务性问题。其余插科打诨的玩笑, 也只敢在群里进行。
每天单独点进她的朋友圈, 试图看看有无更新,而能成为开启话题的钥匙。总是无果。她都不发朋友圈的吗?
路遇红灯。
时间漫长,林檎刹车到底, 启动自动驻车功能。她开得紧张, 久而久之肩颈都有两分僵硬。
松开方向盘, 揉肩膀放松的时候,顺便往副驾看去。
夜色里一双幽沉的眼睛, 正注视她。
林檎惊得心脏骤悬, 若无其事地转过目光, “……你没睡么。”
“不是,刚醒。”孟镜年坐直身体, “要换我来开吗?”
“不用,你休息吧。”林檎双手搭住方向盘,直视前方,方才的对视仍有余悸。
她似乎第一次看见孟镜年露出这样的目光,温柔里兼有几分凉郁的底色。他看着她的时候,在想什么,才有这样的眼神?还是她解读过多?
暗恋就是在答一道漫长的主观题,永远在揣摩题意,却没有标准答案。
红灯转绿的前两秒钟,林檎提前将车启动。
“在哪里练的车?”孟镜年问。
“去山里拍照,我们会开车的那个朋友生病了,我只好硬着头皮顶了两天。”
“难怪你好像晒黑了。”
“我晒黑了吗?”林檎立即转过脸去。
孟镜年目光停落一瞬,“没有,我开玩笑的。”
“……过分。”
孟镜年轻声一笑。
“你不是去海南了吗?为什么都没有晒黑。”
“嗯……”孟镜年故作沉思状,“因为气象站是在室内?”
“我以为你会拿什么测量仪器,比如带金属的风筝,天天在户外跑。”
“你说的这个人,或许叫富兰克林?”
林檎扬一扬嘴角,“……我们聊天怎么这么幼稚。”
“好像是你起头的。”
“是你吧。”
“好吧,是我。”孟镜年爽快认下。
从无冷场的朋友,聊多幼稚话题对方也配合的朋友。
只有孟镜年。
一想到这点,林檎不甘的心情,又平息了几分。
暑期的大学城,再无平日喧嚣。
开到孟镜年所住的小区门口,林檎把车靠边停了下来。
“车子你自己开进去?”林檎手指握着方向盘,没往副驾看,声音修饰得很平静,“……我搭地铁回家。”
“明天真有拍摄?”
“……没。随口说的。”
“那你去我那里将就一晚。这么晚了,你一个人搭地铁我也不放心。”孟镜年声调平静。
“……好。”
孟镜年办事妥帖,极有绅士风度。这一点她从没有赌输过。
车直接开进小区的地下车库。
搭电梯上楼,到了1108门口,孟镜年输入密码开锁,推门往里一看,停住动作,“……我搞忘了。”
林檎疑惑上前一步。
屋内灯火通明,谢衡正盘腿坐在客厅沙发上,嘴里叼一根牛肉干,端着手柄玩ps5。
上午的时候,谢衡给他发了一条消息,说想过来借用设备打会儿游戏。
后来忙起来,就把这事儿扔到脑后了。
“老孟,你回来了……”谢衡动作一顿,看见了从孟镜年身后探出脑袋的林檎,立马换上一副更热情的笑脸,“学妹你好啊。”
孟镜年没什么表情地瞥了他一眼,走进玄关给林檎找拖鞋。
谢衡将游戏存档,丢下手柄,伸个懒腰,“还以为你今晚不回来了。”
“不回来我睡大街?”孟镜年扫一眼客厅,“茶几上的垃圾收一收。”
谢衡“哦”了一声 ,立马拿上一个塑料袋,把零食包装纸扫进去。
孟镜年问:“你今晚打算通宵?”
“原本是这么打算的……”谢衡饶有兴味地打量孟镜年,“但还是小命更重要。”
谢衡望向林檎,忽说:“你吃夜宵吗,学妹?我请你?”
孟镜年看他一眼。
“吃完我就回宿舍睡觉去。两顿没吃了,有点饿。”谢衡笑得人畜无害。
孟镜年看向林檎,“你吃吗,一一?”
“我都可以。”
谢衡立马掏出手机,点开外卖app,选定自己常吃的一家烧烤,点过一些之后,把手机传给林檎和孟镜年。
林檎在沙发上坐下,孟镜年去厨房拿了三瓶冰水。
谢衡喝两口水,又赶紧拿起游戏手柄,一边跑地图,一边闲聊口吻地问道:“上次没细问,学妹你是老孟姐夫的侄女?”
“你叫我林檎就行。学妹我听不习惯。”
界限之外的人,林檎从来都有些态度冷淡。
谢衡自然不会察觉不到,笑一笑,不再自讨没趣。
气氛微妙有几分尴尬。
谢衡这人什么场合都能适应,仍旧自顾自地打游戏。
林檎一边划拉手机点外卖,一边时不时抬眼看电视屏幕,忽说:“哦,原来是这个游戏。”
谢衡疑惑地瞧她一眼。
林檎指一指屏幕,“这个角色,我接过cos委托。”
“叶奈法?”谢衡有些激动,“有图能看看吗?”
“不能。”
“……”
坐在侧面单人沙发椅上喝水的孟镜年,忍不住嘴角上扬。见旁人在林檎这里吃瘪,什么时候成了他的恶趣味。
片刻,楼下门禁响起,接通后不久,便有人过来敲门。
孟镜年走过去把门打开,接过外卖员递进来的购物袋,瞥了一眼,隐约是牙刷和一次性内裤之类的东西。
他拿上东西,径直往浴室走去,一边说道:“一一,你的快递我给你拿过来了。”
林檎愣一下,“……哦,好。谢谢。”
又等了十来分钟,烧烤终于送到,装在两个锡制的保温袋里,拿出来快把茶几铺得满满当当。
谢衡正要开动,低头瞥了一眼,忙把茶几下垫着的灰色地毯抽出来,拿远了。
“要是油滴在这上面,老孟你是不是得杀了我。”
孟镜年挑挑眉,“算你有自知之明。”
谢衡很会跟人套磁,但今日算是碰上对手,他有意从林檎这里多套几句话,奈何她油盐不进,不管他问什么,她几乎都是“不是”、“嗯”、“不感兴趣”。
唯独孟镜年开口,无论说什么,她都会把脸侧过去,认真聆听,好像生怕会漏过一个字。
孟镜年也差不多。
谢衡顿时觉得这顿夜宵请得值。
中间林檎起身,去了趟洗手间。
谢衡逮住机会,立马压低声音说道:“上回你毕业典礼我就有点看出来了。老孟,你不对劲。”
孟镜年掀一掀眼皮,却并没有反驳什么。
谢衡更是“卧槽”,“……不是,她不是你外甥女吗?”
“我看你表现得这么殷勤,是想当我外甥女婿?”
“……我想当,你舍得啊?”谢衡笑得贱兮兮的,“这就是你上回找我咨询的那姑娘?她确实不像养鱼的人,她完全是直钩钓鱼,上钩的都是心甘情愿的。”
孟镜年没说什么。
“……都说旁观者清,我觉得她对你好像也不怎么清白。”
孟镜年立即抬眼看他,“是吗?”
“她看你的眼神,要没别的想法,我把名字倒过来写——你的表情好像也不怎么惊讶啊?早就察觉到了?”
孟镜年不作声。
“孟老师您可真是闷声干大事。我能冒昧问一句,你俩现在什么关系?”
“能不能不要口没遮拦。”孟镜年淡淡地说,“你带入我的身份想一想,你觉得能有什么关系?”
谢衡咬了口羊肉串,没说话,倒是被问住了。
他自诩情场高手,也没解过这种复杂题型。人很难超脱于伦理道德而活,他也有那种远得出了五服的表妹或者侄女,带入想一想……只觉得浑身起鸡皮疙瘩。哪怕稍有念头冒出,都得自骂一句“禽兽”才能消解。
“……你真惨了,老孟。”谢衡这次是真有几分同情。
孟镜年垂着眼,没作声。
他比谁都知道,自己在感情上有些固步自封。
几乎是从小培养的生存本能,做任何事情都会预设后果。
他的人生,实在没有太多的容错空间。
高二时跟一个女生坐同桌,性格投契,关系也处得不错。但没有想到圣诞晚会结束,一同去往公交车站的路上,女生突然向他告白。
那时大脑宕机,斟酌了好久,尽力将拒绝的话讲得委婉。可既然是拒绝,又何来委婉。软刀与硬剑,都是武器,扎入人心同样会鲜血淋漓。
女生笑着说没事,上了公交车,却一个人坐在靠窗位置,脑袋挨着玻璃窗,肩膀颤抖,无声抽泣。
他坐在后面几排,望着她的背影,只有一种无力的愧疚感。
那之后,女生跟班主任递申请换了座位,与他共同的朋友圈子也疏远了。最麻烦的是,他和女生家在一个方向,经常要坐同一趟公交,为了不让她尴尬,他只好将作息提前二十分钟,开始每天踩单车上下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