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夜里,仍有任务。
夜班前台补做房卡,连同一份致歉礼物,预备次日早晨送到相关客人手中。
it加班恢复系统,等到全部测试完毕,已是后半夜了。
丛欣确认一切正常,才离开酒店,打车回去,到家冲了个澡躺到床上,很快便睡得人事不省。
第二天她是休息的,而且已经跟沈宝云说好晚上才过去,于是连手机上的闹铃也关了,一觉睡到自然醒来,已经过了中午。
她起床随便吃了点东西,把家里上下收拾一遍,快到傍晚才换了身t恤短裤,出门去吃她的生日饭。
说是生日饭,其实这一天是她生日的前一天。工作性质所限,每年过年都不是过的正日子,生日就更不讲究了。
两个小区离得不远,走路过去不过十来分钟。她到的时候是沈宝云给她开的门,家里两个男的正在厨房里忙。
她过去推开移门,探头进去,自带bgm配上朗诵:“高端的食材,往往只需要最朴素的烹饪方式,忙碌了一天的朱师傅,正用食物凝聚家庭,慰藉家人……”
朱明常听得笑起来,却没回头,只说:“你好好在外边呆着,吃饭了叫你。”
时为过来,把门又拉上了。
已经到了仲夏,这回餐桌上的菜比六月份那顿饭更清爽了些,莴苣、笋干做的拌双翠,薄荷、芝麻菜配樱桃小萝卜做的沙拉,莲藕百合蒸火腿,鸡汤绣球菌,丝瓜蟹柳,梨撞虾。
还有当年在职工楼406就有的老习惯,夏天必得多吃鸭肉。只是这回换了做法,配上时令的紫苏和西梅,外面裹一层略微煎过的面皮,做成鸭肉卷。
吃起来是丛欣喜欢的酸甜口,她知道是时为做的,因为里面的鸭肉明显就是法餐里油封鸭的做法。她吃了一个,又夹一个。
朱明常看见,说:“你别看中餐盘子底下一层油,西餐好像没那么油腻,其实都在菜里了。”
丛欣不好厚此薄彼,赶紧也多吃别的菜,盛赞外公做的火腿和虾。
既然是生日宴,总要提到她的年纪,丛欣自己听见也觉得荒诞,三十二岁了。
不知道从哪一年开始,时间流逝的速度似乎快了起来,每到新年、生日这样的节点,便会有一种白驹过隙般的感觉。
要是在别人家,这年纪总不免被问几句婚恋问题。但朱师傅是一向没废话的人,沈宝云倒是话多,却也从来不催她谈恋爱结婚,只会跟她说千万别找哪种人。
今天也是一样,沈宝云第一千零一遍地想当年,说自己年轻的时候,因为看了家里姆妈、阿姐、大妈妈、大大妈、大舅妈二舅妈三舅妈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很早便下了决心,绝对不能找个闷罐子男人。
“那种跟老婆没话讲的男人自己一个人过去好了,到底为什么要结婚?”她至今纳闷,“就总是闷声不响,你跟他说十句,他回你一句的那种,千万别找。谈朋友的时候都没话,以后更没有了,日子过不下去的。”
时为听着,觉得是在说他。
丛欣却是乐呵呵等着看戏,知道这其实是在说朱明常。
沈宝云果然继续想当年,说起那时候饭店领导介绍他们两个谈恋爱,头回出去约会,她走在前面,朱明常跟在后面。她以为是自己走得太快了,就慢下脚步等他。结果他也慢下来,还是跟在她身后。如此反复几次,沈宝云生气了,干脆不理他,自顾自地走,越走越快。朱明常这才追上去,说你干嘛呀?沈宝云直接回,以后这种排队出来荡马路的事情就不要叫她了。
丛欣哈哈笑起来。
朱明常为自己辩护:“你说出门要手牵手并排走,我做到了。你说你讲一句,我就要答一句,我也做到了。”
沈宝云说:“你以为自己改得很好吗?我是要你跟我聊天,结果你总呛我。”
朱明常这回不解释了,只是笑。
沈宝云继续讲故事:“后来要结婚了,我跟他说你做饭好吃,以后你做饭。他说他在饭店都做一天饭了,厨师在家哪有做饭的?我说我在饭店打扫一天房间了,我回家能不能也不干?那干脆别在一起过了,就吃食堂住宿舍多好啊。”
朱明常说:“后来做了,你又嫌不好。”
丛欣在旁接话:“外公做的还不好啊?”
沈宝云说:“饭店做菜都有规矩的,他回到家里,就光做自己爱吃的。”
朱明常不平,说:“我哪有光做自己爱吃的?你又冤枉我。”
沈宝云回:“你那时候每个菜都放好多蒜,也就只有你爱吃。”
接着又跟丛欣控诉:“蒜这东西你知道的,刚吃下去还行,但那味道会慢慢渗出来,一觉睡醒满屋子都是。我说你臭死了,他说哦你上海人不吃蒜,你高级死了。”
朱师傅又要开口,时为赶紧打岔劝架,拿起酒瓶给外公斟酒,倒完一小杯,又问丛欣:“你要不要?”
或许只是随口一问,酒也是低度的干白,丛欣却觉得是在点她,摇头拒了。
其实这劝架劝的也多余,那边两人又已经好了,每天碎碎地斗嘴,早已经成了一种习惯,自得其乐。
桌上菜吃得差不多,又上寿面,每人一小碗。
面吃完了还有甜品,却不是蛋糕,是时为做的桃子挞。
整颗当季的水蜜桃,去了桃核,里头填上白芝士奶油,底下是杏仁馅儿酥皮布丽泽,脆的软的酥的口感都有了。虽是传统法餐里的甜品,顶上放一片薄荷叶,倒还真有几分寿桃的样子。
丛欣的那份上面还插了一支蜡烛,时为替她点燃,沈宝云拿手机出来放生日歌,和朱明常一起看着她两手交握,闭眼许愿,然后一口气吹灭那朵小小的火焰。
就这么一顿饭吃下来,丛欣撑得不行,却也大大满足。
饭后,还是她和时为一起收拾,把杯盘碗盏拿进厨房,放进洗碗机。
沈宝云在外面给朱明常贴膏药,丛欣看见,探头出去问:“外公怎么了?”
沈宝云说:“肩周炎又犯了。”
丛欣问:“去医院看过吗?”
朱明常还是老脾气,说:“不用看,都多少年了,做厨师的谁还没有点职业病。我算好的了,只是右边肩膀不行。有些人胳膊力气小,总靠腰借力,常年这么下来也得做下毛病。”
顺嘴关心了一下厨房里的时为,说:“你腰还好吧?”
时为正擦灶台,回:“我没事。”
朱明常说:“别仗着年轻,自己平常当心着点。”
时为说:“好的我知道了。”
沈宝云又说:“这个膏药挺好的,贴上发热就舒服了,你拿点去。”
时为说:“不用了。”
反正都是家里人,一点面子不给他留。
他原也不觉得什么,只是丛欣在旁边低头对着水槽笑。
时为看看她,意思:你差不多得了吧。
把膏药贴好,沈宝云和朱明常照例是要出去饭后散步的,带上扇子,喷了驱蚊水,打了声招呼就出门了,留下两个小的自便。
时间不过八点,不早不晚,外面天已经黑了,隔窗传来小区绿地里孩子们的嬉闹声,反显得房子里很静。
丛欣洗了手,说:“我回去了。”
时为说:“我送你吧。”
丛欣倒也没拒绝,两人一起开门出去。
那是个三十八度多的高温天,入夜之后气温降下来,却还是有着江南仲夏特有的潮湿和滞重。树影婆娑,路灯幽暗,行人三三两两。
他们沿步道往小区外面走,忽然感觉好像回到从前,一起读高中的那两年,她放学之后去职工楼跟他一起写作业,等到吃完晚饭,他再送她回家。
但丛欣开口,说的却是现在的事情。
“你又有新绰号了,你知道吗?”她一边走,一边笑着道。
“是什么?”时为明知故问。他其实已有耳闻,全日制厨房那些小朋友起的,奚溪告诉过他。
丛欣公布答案:“汉尼拔。”
时为笑起来。
过去的一周,除了新菜单的研发,培训也已经开始。
他先是在粗加工间教实习生备餐,罗耀江也加入进来,两人分别教中西厨不同的刀工。
不知是捧哏,还是故意考他,罗耀江对下面的初级厨师和实习生说,大师傅切肉都是有功夫的,只要确定好每一份的重量,一刀下去一准刚好。而后便提出跟时为一人一刀地比赛,切完十份过秤,看谁的误差小。
时为赢了,也因此得了这么个绰号。
其中或许还有些别的意思,因为他们也都觉得他在卫生方面的要求严到变态,每一个平面,立面,接缝,角落,不能让他看到任何锈点或者油垢,就连什么地方用什么清洁剂都有规定。
但他不管,他只想着好的一面。
虽然不知道丛欣是从哪里打听来的,但她既然打听了,似乎也不像表面上那么不闻不问。
他接着她的话玩笑,说:“我职业病只有这么一个,听到人家说体重,最先想到的是能分几份。”
丛欣也真笑起来,却道:“你还记着职业病那回事呢。”
时为尴尬,又不说话了。
她这才弥补,说:“你做得真的很好。”
当时已经出了小区大门,他们路过一块空地,几个十多岁的孩子在玩单车特技,自行车跳下台阶,往他们这边冲过来。他揽过她,避开那辆车,两人换了个位置走路。只是短暂接触的一瞬,一样的体温,皮肤微汗。
时为忽然想问,那我做到了吗?但终于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