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先生……”丛欣轻叩两下,推开门。
这个顶楼套房的面积将近三百平,门后一道玄关,再往里便是客厅。这时候没开灯,唯有月色照亮。通往露台的落地窗全部敞开,夜风吹起白色半透明的纱帘,如云似雾。
迟朋大约没听见,静默几秒,无有回应。
丛欣提高声音,又说:“我是这里的副总经理joy,今天下午小马运到的时候我们见过的。”
这回迟朋倒是听到了,还是跟刚才一样喊:“你也别过来,你们烦不烦啊?这是我定的房间,就不能让我自己一个人呆一会儿吗?”
丛欣说:“当然可以,我就来跟您说一声,上面挺危险的。您先下来,想在露台上坐一会儿,还是我带您去酒吧都行,那边现在还在营业……”
迟朋哼笑一声,打断她说:“我知道,你们不就是怕我跳下去吗?担心我死在这里影响你们饭店做生意。”
丛欣说:“不是的,我是担心你。”
迟朋说:“我住顶套你才担心我,否则根本没有人会担心我。”
说完哈哈笑起来,笑完了又开始哭,说:“其实我早就知道了,她对我根本不是真心的,跟我在一起就是为了让我给她的网店投钱,帮她开实体。”
“你说蔚儿?”丛欣问。
迟朋想了想,才想起来这似乎是上一个女朋友的事,去年七夕,甚至今年214,都还不是蔚儿呢。
于是忽然又笑了,说:“一个个的都这样,没有一个真心的。”
丛欣并不意外,也不好做评价,只是提醒:“还有你家里人呢,他们会担心的。”
迟朋却说:“担心个屁啊,我公司周转不灵,以为我爸肯定会出手帮我,呵呵结果,他说他也在打债务违约的官司,反正他也不是我一个孩子,我两个姐姐都等着看我笑话,他们都不会管我的,就算我现在跳下去,也不会有人在乎。”
“那为什么还要跳呢?”丛欣忽然问。
这句话倒是把迟朋问住了,他坐那儿歪头想了想。
丛欣又说:“他们不会在乎的,只会觉得少了个麻烦,你干嘛让他们如愿啊?”
迟朋一时无语,但终于还是想到了理由,说:“可是不跳怎么办呢?他们都在看我笑话,说是我家里人、朋友,女朋友,还有网上那些人,我好的时候捧着我,其实都在等着看我笑话,这下给他们等到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
丛欣听着,忽然觉得神奇,她也知道迟朋今天到来引起了怎样的轰动,众人仰望,但被仰望的那一个竟然是这样想的,那么虚张声势,那么岌岌可危。
但她当然只说好的一面:“你知道吗?你今天来江亚饭店,我们这里好多人在议论,说恐怕自己一辈子都没有你的一天精彩。”
这话大约让迟朋舒服了一点,他笑笑,又颓然道:“以后没有这种日子了。”
“那就试试不一样的日子。”丛欣提议。
“比如?”
“你去过银川没有?”
“没。”
警察到的时候,丛欣还靠在玄关边上,正跟迟朋说自己在西北的那几年,在哪几个城市工作,去了哪里玩,虽然絮叨,倒也不让迟朋抗拒。
出警的两个警察一个看起来年近五十,另一个二十出头,没有贸然进入房间,先站在门外看了工程部提供的图纸,分析了现场的情况。
老警察说,这个顶套在十楼,而且江亚饭店的楼梯外立面有不少突出的花岗岩装饰件,以及底楼的钢结构雨棚,气垫估计是不能用了,只能从露台拉住他,或者劝他自己下来。
然后又开了一点门,在门后面轻声对丛欣说:“你跟他聊着,看有没有机会靠近,我们跟着上。不过你千万别动手拉他啊,也注意跟他保持距离,对方那体型你拉不住的,搞不好自己也给带下去。”
丛欣一边聊一边听,点点头,继续跟迟朋有问有答。
迟朋似乎也稍稍平静,直至意识到外面多了些人声,还有对讲机的信号音,才又开始喊:“别过来啊,都不许进来,否则我跳啦!真的跳了!”
丛欣即刻安抚,哄小孩似地跟他保证,说:“这里我职级最高,我不让他们进来,他们肯定不会进来的,就我跟你两个人聊,好不好?”
迟朋跟着说:“对,就我们俩聊。”
丛欣便也应着他这句话,很自然地走进去,从玄关到了客厅,又走到露台上,看了看时间,说:“你饿不饿?要不我让厨房送点吃的东西上来?”
刚才在l’ile的那顿烛光晚餐没吃完,迟朋大概也是真饿了,点头想了想,说:“我要柠檬奶油龙虾烩饭。”
这时候已经过了十一点,只有全日制厨房还在运营中。丛欣直接打了那边的电话,让值班厨师做一份柠檬奶油龙虾烩饭,送到顶层套房。
等着饭送来的那一会儿,她起初已经觉得迟朋不会跳了,毕竟点菜点得那么具体,有食欲的人总也有求生欲。
但迟朋也知道警察来了,丛欣到了露台上,他们也跟着进了房间,这时候就站在玄关后面,伺机而动。他忽然想到一个问题,轻声问丛欣:“我现在要是自己下来,是不是还得拘留啊?”
丛欣便也轻声回答:“我也不懂,你等等,我。”
说完拿出手机搜索,想跳楼但是没真跳会不会被拘留?然后读着网页告诉他结果:“要是无事生非,故意作秀,或者扰乱公共秩序,是有可能被行政拘留的,如果损害了他人财产,还得承担相应的赔偿责任。所以你快下来吧,你看现在下面没人围观,也没造成什么后果,最多去派出所批评教育几句,确认你安全就好了,一点事都没有。”
也是不巧,让她一语成谶。
这一带毕竟是市中心的观光区,哪怕深夜,路上行人还是不少。迟朋在露台栏杆上坐了这么久,除了被饭店保安发现,也难免被路人看到。这时候正好有几个游客在马路对面的江堤上站定了,抬头朝这里望,好像还有拿单反相机对着他的,看那镜头,要拍清楚人脸也不困难。骑摩托车的巡警估计也收到了消息,很快靠过去,正一个个地驱离。
迟朋坐在高处一目了然,估计又在想网上那些人会怎么笑话他,一时间仿佛骑虎难下,不跳也得跳了。
丛欣心里暗叫不好,正不知再怎么劝说,外面又传来门铃声。她回头,便看见时为端着个托盘,站在门口。
两人目光交汇,她好像见了救星,忽然笑起来,又对迟朋说:“你点的餐来了,先下来吃饭吧,吃完再说。”
说完很自然地去收拾露台上的铁艺圆桌,拉了把椅子,请迟朋下来坐。
时为趁这功夫走进来,一直走上露台,在桌上放下托盘,摆开餐巾餐具,完全就是正常上菜的流程,而后忽然转身,一手拉住迟朋的手臂,另一手横过他胸前,把他整个拉下了围栏。
两人一同摔倒在地上,客厅里的警察即刻一拥而上,死死按住挣扎大叫的迟朋。
时为脱身出来,把丛欣揽到一旁。
有短短一瞬,他近乎拥抱着她,她的手也抓紧了他裸露的小臂,彼此都是这时候才感觉到她的紧张,手很冷,微微颤抖。他不想松开她,但到底还是松开了,只是轻声问:“你没事吧?”
她摇摇头,惊魂甫定。刚才那一下来得太过突然,她一时竟分不清迟朋是获救,还是掉下去了。自己好像也跟着坠落,心脏随之悬空,有种一切失控又失重般的感觉。
迟朋还在那里叫:“你们放开我,干嘛抓着我啊?!痛死啦!你们放开我!”
年轻警察在地上按着他,语气却是安抚,说:“你别乱动,好好跟我们下去就放开你。”
老警察拍拍手上的灰尘,起身问丛欣,人有没有事,账单是否结清,确认酒店方面没什么追究的事项,这才把迟朋拉起来,带出套房,一路都在给他保证,这不是拘留,只是为了他的安全考虑,现在这个情况不可能让他一个人留在这里,所以就带他去派出所聊几句,打电话叫他家里人过来。
“你们打电话也没用,他们不会过来的……”迟朋临上电梯还在说,说着又哭起来,但到底还是跟着警察走了。
剩下丛欣,遣走了保安和工程部的人,交代私人管家找夜班保洁给做个简单的清理。毕竟房间还没退,一切都得等明天再说。
直到出了套房,她在员工电梯那里又遇到时为。那里灯光明亮,她才看见他身上厨师服的右侧脏了一片,应该是刚才摔在地上蹭的。
“你没什么吧?”她问。
时为侧首捏了捏肩膀,说:“好像拉伤了,我明天请假。”
“哪里拉伤了?”丛欣也直接上了手,又兼埋怨,“刚才警察在的时候你怎么不说?”
时为却又往旁边躲了躲,说:“我瞎说的,没事。”
干脆解开扣子,把脏了的厨师服脱下来,团了团拿在手中。他里面穿了件黑t,裤子也不是制服,刚才其实已经准备下班,听说顶套出事,dgm也在上面,才又套上制服,把那份烩饭送上来。
丛欣本还有些担心,见他这副矫情样,又生气起来,说:“好好问你话你不会好好回答吗?”
时为不知再说什么,恰好电梯来了,门滑开,他抬步往里走。
“时为。”丛欣叫住他。
“干嘛?”他回头问。
“上去聊几句。”她甩下一句话,然后径自转身,推开旁边消防通道的门,沿步梯往楼上走。
时为在原地站了会儿,到底还是跟着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