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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那个陆小郎君,能这么把你背举起来吗?”
盯着琉璃罐中映出的、小娘子兴奋的神情,卢梧枝故意问道。
“他当然……”
小娘子下意识般地就要扬声。
可下一刻,她却抿了抿唇。
“陆小郎君……”
小娘子的声音变小了许多,语气也没有那么笃定,“陆小郎君,他很讲规矩……”
褐肤少年的虎牙慢慢露了出来:“那你喜欢讲规矩,还不是不讲规矩?”
“我……”
小娘子像是被他的话说得心绪不宁。
但最后,她还是语气又认真又肯定地回答了一句:“我喜欢陆小郎君。”
卢梧枝极轻地“啧”了一声。
虽然不高兴,但因并没有将她口中的小郎君当回事,因此,少年也没有太过在意,还是背着骑在他脖子上的小娘子走到了琉璃罐子前,让她放鸟蛋喂蛇。
——
另一边,卢府队伍启程前,眼见卢梧枝执意要坐进下人的马车,那名劝不动卢梧枝的仆役只好去拜见了老祖宗,道明九郎君在后面的马车坐下了。
卢梧枝一向一身反骨,疼爱他的老祖宗也时常拿他无可奈何。
更何况,她也知道他为何不愿来。
看了看身边正澹静端坐、气度姿仪都贵雅到无可指摘的外孙,老祖宗向报信的下人拂了拂手,默允了卢梧枝的不像话。
而那时的陆云门,只是静静地为外祖母拨燃莲花炉中的佛香,息沉神凝,心无外物。
可马车前行了一段时间后,白鹞却突然重重落到了他的马车厢顶,急急啼鸣。
因它这段日子不知为何不愿与阿柿亲近,陆云门便令它不远不近地跟着她。
若是没有意外,此时的白鹞不应飞来。
阿柿……
少年瞳芒闪动,心脏一瞬间便收紧了。
全因他天性克制,教养入骨,才没有在顷刻间就站立起来。
凶禽靠近,引得卢府马群不安,马蹄声很快乱了。
垂着眼眸的小郎君借此向外祖母告罪,称在将白鹞送回府中安置好后、便会赶往佛寺。
随后,眸光锋利如剑的少年跃下马车,借过卢府随从的一匹坐骑,接着便以指哨驭鹞,令它当即展翅为他带路!
一段路后,他们开始不断拐进小道,少年很快骑马难行。
他下了马,继续前行,不多时,就听到了阵阵猫叫。
他脚步一顿,便见到那只平日里一旦吃饱就再也不准他碰的凶脾气猫,此时直直奔到了他的面前,求救般地拚命扑着他的靴子。
陆云门刚弯腰向它伸手,它就毫不犹豫跳进了他的怀里,用肥肥的大脸盘拱着他的手。
而紧接着,一名车夫模样的男子追了过来。
方才,正是由他为阿柿驾了车。
而如今,他为了追猫而气喘吁吁,喉中尽是呼出的粗气,见到陆小郎君后,因跑得眼前发黑,甚至还花了一小会儿、才认出面前的少年是谁。
随即,车夫大惊失色,留也不是,跑也不是,心中一急,竟双腿一软,跪在了小郎君跟前。
“陆小郎君,此事真不怪我!”
玉色少年肩落金瞳白鹞,怀抱虎般大猫,仙姿玉质,有如谪仙,跪在他的面前,车夫连眼睛都不敢抬起,连声向他求恕:“是九郎君一意孤行,命我将马车驾走,我命贱如草,哪里能够抗命?”
“九郎君。”
少年声清音泠。
“你说的,是卢梧枝?”
车夫点头:“正是卢九郎。”
“同行的于管家呢?”
“被九郎君打晕了,就在马车中。我带您去找!”说到这儿,车夫终于找回了些理智,在得了少年应允后便赶紧爬起,边为他领路,边从头同他说了起来。
“……也不知为何,一看到小娘子,九郎君就径直朝着她走过来、一把将她抓住了。听两人对话,倒似是旧识……”
听着车夫的话,少年渐渐抿紧了唇。
但他并未说什么,只是安静地听。
待走进马车,垂着眸的小郎君轻喊了于伯几声,见他虽然未醒、但只是睡着了、并无大碍,便吩咐了车夫“将人好好照料”。
随后,他将大肥猫放在于伯身边,带着有些躁动的白鹞走向了车夫提到的那条阴湿小巷。
似乎是听到了外面白鹞的鸣叫不止,病白面孔的养蛇店家又一次主动打开了门。
“今日可真是热闹。”
他向着小郎君行礼。
“我这家小店,竟接连来了两位贵客。”
少年目光平静:“你认得我?”
店家便笑了:“我自幼为治怪疾、随父流浪在外,但我的母亲、姊妹,都住在鸣水县内。鸣水县人,无一例外,皆要承陆小郎君的一份恩,我岂能连恩人都不认得?”
虽然如此说着,但他的笑却只在皮面。
“陆小郎君要进我这家店?”
“正是。”
“这便有些难办了。”
店家道:“我开店迎客,陆小郎君自然可以进,但您肩上的猛禽与我店中物乃是天敌,怕是不方便进来。”
少年了然:“你是养蛇人。”
店家的皮面又笑了:“陆小郎君此时才知道我是养蛇人,只怕此次并不是为了我店中事物而来。”
少年并无遮掩:“我来寻人。”
他看着养蛇店家:“我想知道,与卢梧枝同行的,是不是还有一名小娘子?”
“的确如此。”
养蛇人眯了眯眼睛。
“嘶。小郎君来寻她,是要带她走?我劝小郎君不必如此着急,那小娘子在下面同九郎君玩得开心至极,你这时候去,倒搅了她的好兴致。”
他在这冷清的地方待久了,总也见不到什么热闹事,今日叫他碰上,自然是唯恐天下不乱。
卢梧枝是他店中的常客,陆云门对鸣水县有恩,他便不偏不倚,都帮,也都不帮。
如此想着,养蛇人看着少年,轻声说道:“小郎君若是不信,随我进去看看便是。我另有一条通往地下的小道,可以既不叨扰到小娘子,又能让您将里面看得清楚。”
一向心贯白日的清正少年,立身不愧不怍,原是绝不会答应此事的。
可当养蛇人将那条小道的暗门打开时,少年看着里面荒不见底、如同深渊般的黑暗,却只是沉默地鸣哨令白鹞飞走,随后,抬脚踏了进去。
——
“它把蛋壳吐出来了!”
地下,琉璃罐子中的蛇终于当着阿柿的面完成了一次进食。
见状,为了不惊扰到它、喘气都很小声的小娘子顿时发出了一声欢呼。
而她的惊呼,她的笑声,她手腕间金铃的摇晃,都一声不漏地传进了远处霜雪般少年的耳中。
“我还要再喂一个!”
“全给我!全给我!”
“你跑得慢一点!我快要掉下去了!”
陆云门看着她。
看她骑在卢梧枝的肩上,被他背着四处地奔跑,笑着的叫喊声中夹杂着干燥的风和尖叫,欢快得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她在他身边时,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张扬和畅快。
最近,她总是在哭,湿漉漉地掉眼泪,仿佛布满了潮气的梅雨时节,一点一点,将他的心浸得发酸苦涩。
过了片刻,小娘子骤然安静了下来。
在陆云门的注视下,她又往那条蛇的鸟窝中放了一颗鸟蛋,继续骑在卢梧枝的肩上,屏息凝神地趴在琉璃罐前等着蛇进食。
而就在那条蛇正对着鸟蛋张开血口时,卢梧枝故意使坏地“砰”地敲了下罐子,罐子中的蛇一受惊吓,立马蹿到了罐底,气得满眼期待的小娘子当即就要用悬着空的脚跟踢他!
可卢梧枝握住她的脚踝,笑扬着脸,不过说了一两句话,就让她又露出了笑,一双眼睛熠熠发光。
火光边,笑着的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没有一丝安静的空隙,好像有说不尽的话。
黑影下,静若深潭的小郎君双眼乌色沉沉,漂亮得如同两颗上好的檀木,却暗得几乎不见一丝光。
手腕间,那串此前染满了慈悲佛香的栀子花玉,此时也已然散尽了味道,只剩下了一片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