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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兄长最终无功而返的消息时,卢梧枝正倚坐在小娘子的身边,边轻轻晃着他赢到的玲珑银香囊,边看着阿柿为他绣茱萸囊。
昨日,他在马球场上大胜,回来后就一直被祖母留在了她那儿、陪几名在球场的楼台亭子中观战了的族老饮茶谈天,怎么都没办法溜出来。
直到不久前,因他们要说些不便与他听的话,他才终于被放了出来,第一时间就跑回到了榴花园的小楼,拿着他为她赢来的香丸,央着缠着她快些把给他绣的那只茱萸囊做好。
但他们刚独处没多久,老夫人身边的佘妈妈就被于管家引着来到了屋前,将卢三郎已经无法成功将游医请来的事告诉了卢梧枝。
“老夫人的意思是,让您去。”
虽然马上就被卢梧枝请进了屋中坐下,佘妈妈也规矩极了地不朝阿柿多看一眼,似乎丝毫没有发现这两人方才正在独处一室。
见九郎君对自己的话并无反应,佘妈妈便又说道:“有些事一直未叫您知道,当年老夫人身子倦怠,本无意掺和府中的任何大小事,她之所以会去您的院子见您,最初,是得了您父亲的央求。这些年,您读过什么书,习了什么字,您父亲都一直有留意着,您小时候最喜欢的那支小球杖,就是他在身子好些时亲手做的……老夫人说了,告诉您这些,并不为别的,只是想到您父亲可能熬不过这个冬,您去站这一遭,无论成或不成,都算是尽了孝、还了他予您性命的这份生恩,到时两不相欠,心中也干净。”
佘妈妈说完后,卢梧枝仍旧没有出声。
过了须臾,他伸出手,在一旁不停掉着眼泪的小娘子的脸上抹了一下:“你哭什么?”
“我也不知道……”
小娘子攥着手里的茱萸囊,刚缝放进去的茱萸粒沙沙作响,“就是……”
她抽泣了一声。
“心里难过……”
卢梧枝捏着他指尖上湿漉漉的眼泪,默默地看了她一会儿。
忽然,他开口问她:“你陪我去吗?”
对上小娘子抬起来的眼睛,他说:“在那里站上三天三夜,实在太久了,我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坚持得住。不过,要是知道你在看着我,我应该就不会倒下。”
他说得那样可怜,装成心肠软的小娘子当然是想也不想就点了头:“好。”
直到这一刻,佘妈妈才将目光落到了她的身上,温和地同她讲了随同前去的规矩。
阿柿一脸认真地听着,不停地点头应着声:“我会离他远远的……也不跟他说话……”
她也的确做得很好。
自卢梧枝在游医的屋门前站定后,那群脏兮兮的孩童很快像之前一样围了上来。但卢梧枝跟卢三郎不同,他野惯了,完全不在乎巷子的脏臭,随便孩童们摸摸拽拽。
但看到他一直被吵嚷、被挤着,坐在巷尾马车上的阿柿走了下来,怀里抱着一篮子的点心,当着孩童们的面,吃得极香甜。
她这样貌美的小娘子,又拿着他们少能吃到的点心,自然引起了孩童们的注意。有一个咬着手指的女童凑了过去,夸了她一句好看,立马得了一大块点心,孩童们见状,马上又靠过去了几个,靠着嘴甜夸她,得到了更大块的点心。
这一下,孩童们蜂拥而上,翻着花样地围着她说好听的话,谁也没有再去理睬卢梧枝了。
而卢梧枝听着那边热闹的动静,几乎都没感到半点枯燥,一眨眼便渡过了大半天。
而入夜以后,户户闭门,孤立巷中的卢梧枝刚有些心中枯冷,马车边上的小娘子便挑起了一支高高的灯笼,对着他晃呀晃呀。
第一夜,第二夜,第三夜,那灯笼都未曾熄歇。
虽然她似乎并没有时时刻刻都在那里,但也几乎一直在了。
就像他说的,望着灯笼的火光,看着火光下晃着灯笼的小娘子,卢梧枝就能撑得下去。
可第三夜的末尾,天突然下起了大雨。
许久滴水未进的卢梧枝刚喝了几口雨水解渴,雨便又结了薄冰,如细碎的冰雹,扎进面色发白的少年的发间。
卢梧枝晃了晃,却见那盏被暴雨打灭了的灯笼忽然又亮了起来。
打着伞的小娘子就站在巷尾,明明被风吹得都要站不住,却还是固执地要举着灯笼让他看到自己。
“傻不傻……”
卢梧枝低头笑了一声,重新将身子站稳。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终于,天空只剩下了淅淅小雨,巷子里雾气四溢。游医推开了家门,上下打量了一番卢梧枝,往他嘴里塞了颗丸药:“行了,你的诚心我看到了,你可以走了。再过半个时辰,我会亲自到卢府看病。”
因为已经十分虚弱,卢梧枝花了片刻才听懂了游医的话后,他咬着牙定了定神,向着游医行了个礼,随后眼前阵阵发黑地转过身,艰难地向着巷尾那个撑着伞的小娘子走去。
一步,两步,三步……
狼狈的少年踏着雨水,视线越来越模糊,能看到的只有阿柿。
但他却走得更快了。
她已经等了他太久了,他一定要再快一些、再快一些走到她的面前……
在离小娘子只有一步之遥的那一刻,卢梧枝失去了意识。
小娘子手里的伞丢开了。
她使劲接住压下来的卢梧枝,转过头,看向身后的卢府仆役:“你们为什么只是看着?快点过来把他送到马车上!”
此时,不远处的游医也拿下了咬在嘴里洁齿的柳条,冲着马车这边大声招呼:“我已经看到了卢九郎的这份孝诚!半个时辰后,我会去卢府登门!”
听到这话,原本正犹豫不知该不该上前的卢府下人们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将卢梧枝抬到了马车上。
早已烘暖的大氅、烧好的手炉、还有一直煨着的老参鸡汤,全都一股脑地送到了卢梧枝的面前。
至于看起来并不会做这些伺候事的小郡主,则自然很快就被挤到了一旁。
她安静地用帕子擦着溅了湿泥的小靴,将暗中对卢梧枝动了手脚的人们尽收眼底。
而另一边的卢府,九郎君以诚孝之心请到游医的消息已经极快地顺着雨声传了回去。
待卢梧枝乘坐的马车赶到卢府时,雨幕中,卢府的门前已经站了许多人。老夫人不顾周围人的劝阻,在佘妈妈的搀扶下站在伞下翘首,一见到马车的影子,便立马急急地踏进涟漪雨潭,向着孙儿迎去。
此时,马车上,被喂下了热汤的卢梧枝也勉强恢复了意识。他眯着浅色的瞳仁,第一时便先去找到了阿柿,向她伸出了手。而刚握着她的手走下马车,他就被赶来的祖母抱到了怀中。
卢梧枝声音轻虚地靠在老夫人肩头:“祖母,我身上湿,别冷着您。”
见她想要将他接去她的院子,他又强撑着道:“我不想去劳累您,我回表哥那儿就好。”
他捏紧阿柿的手:“有人能照料我。”
”好。好。“
这会儿,老夫人自是愿意让他顺心,连忙吩咐着下人快些将他送去榴花园。但在目送着孙儿离去时,老夫人那双时常藏在苍老眼皮下的眼睛却缓缓睁开,在卢梧枝身旁的阿柿身上多停了许久。
但最终,她还是闭上了眼睛。
在这之后,提着药匣的游医很快上了门。对症的两剂猛药下去,卢绿沉当夜便转危为安。
但榴花园小楼中,卢梧枝却“病”倒了,“病”得时清醒、时昏迷,常常上半夜还烧得汗出如浆,天破晓时又冻得指尖如冰。
他这个样子,身边自然是离不开人的。
虽然他说了要由阿柿照顾,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位小娘子娇如幼莺,那一身漂亮的羽毛都需要旁人为她梳理,根本就不是能照料人的。是以,老夫人派了几个常年在她身边伺候的侍婢过来,让她们随时听着小楼里的吩咐。
以往冷清的榴花园便从此仆役鱼贯而出,浓浓的药味冲得葡萄藤都有了蔫意。
小郡主站在窗边,看着一名婢女偷偷将卢梧枝喝完的碗底的药渣倒进随身的帕子里,将里面见不得光的毒包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