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底,圣上回宫。
第一次早朝,雷霆万钧发作了涿州十三个贪污、受贿、渎职的官员。
革职查办、抄家问斩、株连九族不一而足,完全不输新帝还是郡王时,第一次揭穿永定河贪污案的阵仗,引得满朝震惊。
但,满朝文武震惊早了。
只相隔半月,京城第一次飘起鹅毛大雪时,朝堂上的氛围比雪地里还冷。
胤禛将噶礼受贿,满丕搜刮民脂民膏的证据,直接扔到了安郡王华玘和李光地脸上。
湖广四十二个各级官员被查处,牵连甚广,几乎全换了一遍血。
京城这边,刑部、吏部乃至六部都动荡不安,引得佟家和李家连年节都没心思筹办。
佟家和李光地一边的官员每每上朝,都汗流浃背,不停喊冤,往畅春园跑断了腿儿。
有了玲珑炭和玲珑炉,这一冬虽比过去年岁都要冷,百姓们的日子过得倒比过去舒坦许多。
大伙儿烤着豆子和麦麸粥猫冬,京中人尽皆知的传闻都成了下饭菜。
“听说佟阁老家天天往外头运金银财宝哩,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叫皇帝老儿砍了脑袋去。”
“别说佟家了,李首辅家小孙子和隔房的堂孙都叫送走了,就从咱们南城出的城门咧!”
“菜市口这两天都叫血给冻上了,这些大官儿平日里再张扬又有啥用,吃饭的家伙事儿说没就没,还不如咱们安稳呐!”
“你们可别这么说,好歹佟国公那是太上皇他老人家的母家,就算是犯了天大的罪过,有他老人家护着也没事儿。”
“你们听说没?说是这些老爷们都是无辜的,新帝登基要换上自己人上位,才会折腾出这么多事儿呢。”
什么谣言都有,也不乏清醒之辈,只说些明摆在眼前的话。
“别管大官老爷们怎么回事,起码万岁爷叫咱们穿得起衣裳,用得起玲珑炭,这雪冬可好过多了,明君呐!”
“太上皇他老人家是看出当今圣上有真龙天子之相,才特地选了当今继位,否则当今怎么能在大灾里保全了自个儿呢。”
“现在京郊都开始沤肥啦,听说这肥比粪好使,庄稼收成都会高许多,只要叫咱吃饱了饭,管他龙椅上是哪个呢。”
……
在百姓们沸沸扬扬的讨论声中,胤禛去了一趟畅春园。
谁都不知道他跟太上皇说了什么,明面上康熙不发一言,畅春园直接闭了园子。
朝堂上六部官员各有处罚和任免,这场动荡一直持续到了年根子底下。
隆科多虽然一直没再上朝,可他御前行走的职务还保留着,跟李氏和噶礼这边的联系也没断了,五台山和郭络罗氏那边也没少跑。
可能是发现阻不住新帝的铁血手段,朝堂上看起来特别平静,底下暗流越是更汹涌。
连耿舒宁在小汤山庄子这边都听到了消息,天天儿就着朝堂消息下饭呢。
胤禛早叫人提防着有人狗急跳墙,一直在养心殿里忙,不停有旨意和密旨从养心殿传出去。
他做好了一切准备,却没想到是耿舒宁这边最先见着了动静。
*
正月初二该走娘家的日子。
耿舒宁正在庄子上,叫巧荷替她张罗鱼羊鲜锅子吃呢,外头有门卫来报,说是她的继母纳喇氏来访。
耿舒宁有些诧异,“她来做什么?”
这里也不是纳喇氏娘家。
巧荷倒是从林主事那里知道些内情,小心翼翼回话。
“许是与朝堂有关,佟家和九贝勒府对和江南那边没少伸手,耿家老爷在河南为万岁爷办差,过了正月就要回来述职的……说不定会受牵连。”
耿舒宁对政治并不是很懂,她不明白,江南的事儿跟河南有什么关系。
她想了想,叫人把纳喇氏请到了东偏院的前厅。
鱼羊鲜锅子在中厅后头的温泉池子边上咕嘟着,说完了事儿也不耽误她用早午膳。
只她没想到,纳喇氏一进门,记忆中那个温婉却高傲的高颧骨妇人,直直捧着个木匣子跪在她面前。
耿舒宁蹙眉跳起身,疾行几步,上前扶纳喇氏起来,“额娘这是做甚?有话好好说。”
纳喇氏抬起眼眶,泪珠子就掉了下来,“老爷被人弹劾贪污受贿,贪赃枉法,草菅人命……十数条罪名。”
“如今老爷被陛下下旨令驻军押送回京,求岁宁居士救救你阿玛吧!”
耿舒宁愣了下,“什么时候的事儿?”
她看向巧荷。
巧荷不动声色摇摇头,她一点消息都没得到。
纳喇氏这几日吃不下睡不好,身子骨虚弱,顶不住耿舒宁和巧荷的力道,摇晃着身子被硬扶起来。
她捂着脸断断续续跟耿舒宁说了现在京中的情形。
“你阿玛才去河南不足两年,往日里都谨慎得很,连节仪都只是当地土特产……怎敢贪污受贿,定是有人冤枉他!”
“不过是因为你阿玛为……为贵人办差,现在叫人拿捏了想要跟贵人作对,如今除了你,再没人能救你阿玛!”
耿舒宁对纳喇氏的哭哭啼啼不感冒,只冷静问了两个问题——
“阿玛被押解回京,罪名可有证据?是否属实?”
纳喇氏哭声顿了下,没回答这个问题,突然换了个话题哭。
“居士不知道,咱家大爷在花楼里不像样子……叫人断了他一条胳膊。”
“妾身好不容易拿千把两银子才将人赎回来,谁料年还没过,那人就又拿大爷摁了手印画押的欠条来砸门。”
“他们扔下五万两银子的欠条,说要买一条人命,将大爷掳走了!”
“我一个妇道人家实在不知道如何是好了呜呜……只能求了你七叔……”
耿舒宁挑眉,原身那棒槌兄长叫人仙人跳算计了,仙人跳之一的女子没了性命,人家把账算到了他头上。
如果耿佳德金还在知府任上,没人敢这样算计知府之子。
现在……大概想用耿家嫡子威胁耿佳德金别乱说话,最好是认罪。
现在耿家能在宫里说得上话的,官位最高的竟然只有耿雪他阿玛。
估计这人给纳喇氏指了道,让她来庄子上找耿舒宁求情。
耿舒宁垂眸,若有所思地问纳喇氏——
“您想让我怎么做?”
纳喇氏用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泪,小心翼翼将怀里的匣子推给耿舒宁。
“我知道过去我对你不好,只要过了这一关,往后你想怎么样,我都认了。”
“如今也只有太后娘娘能在万岁爷跟前说得上话,若你阿玛有个三长两短,耿家都活不下去,你这清修怕是也要成空的……”
巧荷接过匣子,打开捧到耿舒宁面前,最上头是原身额娘的嫁妆单子。
往下去有三万两银票,还有耿家的数个庄子,粗算起来得有耿家三分之一的家产。
这纳喇氏在大是大非面前倒是舍得下本钱。
“额娘先回去吧,阿玛有难,身为女儿我自不会不管。”耿舒宁一脸慎重道。
“我马上叫人递牌子进宫。”
“越是这种时候,家里就越不能乱,还请额娘看紧门户,稳住了等我消息。”
纳喇氏见耿舒宁脸色严肃,语气慎重,眼神闪了闪,心里松了口气。
有人给她送了信儿,不知道是谁,却是明说,若能让耿舒宁说动太后和皇上法外容情,耿佳德金不会有事,嫡长子也会替她解决。
纳喇氏擦了擦眼泪,不敢多说其他。
“你放心,我一定约束好家里的下人,等你的消息,若你阿玛和大爷没事儿,回头额娘给你立长生牌位!”
*
客客气气送走纳喇氏,巧荷刚想说话,耿舒宁就一脸笑意将匣子盖上,雀跃着往后头走。
巧荷下意识跟上,不解,“主子,耿家您不管吗?”
耿舒宁诧异看她一眼,“你觉得,以我对万岁爷的重要性,万岁爷会对耿家坐视不理?”
她瞎操什么心。
巧荷:“……”有,有点道理。
“还是你觉得,以纳喇氏的性子,她能心甘情愿拜在我脚下乞求,还为了我兄长求情。”
做梦比较快。
巧荷:“……”那啥,还有您阿玛呢。
耿舒宁笑得愈发欢快,轻松坐在温泉池子旁边的观雪亭内,兴高采烈吃起锅子。
虽然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她十几年的偶像白.粉了吗?
四大爷虽然小心眼,对自己人却极为护短,绝不会悄无声息就发作了耿家。
越是没动静,就代表无事。
要真有事儿,那狗东西早借机叫她卖力了。
见巧荷还是满脸迷茫,她在涮百叶的空当轻飘飘指点几句。
“不管外头再大的风雨,我是傻了才会不信自己人,反倒去信害我的人,该咱们操心的事儿,皇上自会有旨意。”
“有功夫瞎操心,倒不如养好了自个儿,好好给主子办差。”
巧荷沉默许久,看耿舒宁的眼神,有迷茫,有愧疚,更多的却是钦佩。
*
耿舒宁说的话,很快送到御前。
在养心殿点灯熬油了两个多月的胤禛,面色愉悦地扫回话的苏培盛。
“现在你该知道,朕为何会这样看重那小祖宗了吧?”
苏培盛嘿嘿笑着竖起大拇指,“奴才早就看出姑……居士虽倔了些,对万岁爷您那绝对是忠心耿耿。”
胤禛浅笑不语,心头多了股子温热,忆起上次耿舒宁歪在自己肩头的模样。
她说他是她最信任的人……
他突然想见她了。
*
苏培盛捂着嘴,眼珠子转了一圈,悄摸退了出去。
世人都以为万岁爷冷酷,不讲人情世故。
实则,万岁爷对放在心上的奴才那都是极为细致的,也不会一竿子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