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那么一点微不足道的山寨兄弟情,亲当然是不会亲。
关捷的嘴伤不严重,就是落地的时候来不及抬头,自己给自己啃破了内黏膜,这地方筋和血管多,所以血才流得凶,肿得也夸张。
五官稍微动一动,给人的感觉就会大不相同,路荣行越看越觉得他这刚出炉的翘嘴巴蠢出了喜感,忍着笑问他:“疼不疼?”
关捷正垂着眼睛往下看,目光越过鼻尖就能看见那片肿起来的嘴,不照镜子他都知道自己现在肯定丑爆了。
路荣行的笑容无疑是一种二次打击,这让他忽然自卑起来:“不疼,这肿什么时候能消啊?”
路荣行从小中规中矩,受伤的经验不够丰富,只能瞎猜一气:“小半天吧。”
关捷一听那还得了,跑去漱口的时候都是一路低着头。
虽然没有那么多的小女生围着他笑嘻嘻,但作为一个至今还误以为太阳和月亮是绕着他在打转的小屁孩,关捷自有一个属于无知少年的偶像包袱。
在他奔往水龙头的路上,路荣行半道直接回了教室,捡起扫把继续值日。
五分钟之后关捷折回来,在六年二班的教室门口探了下头,一眼没扫见路荣行的人影,但是听见他和张一叶正在说升学和六一表演的事。
关捷心里霎时就想,路荣行总是忙的,不像他这么闲……念及此他身体往门框上一撞,借着那点反弹力将自己像个肥皂泡一样给弹走了。
他离开教学楼,在学校有且只有一条的主干道上走了没几步,宿命一样地碰到了校长。
校长姓马,是个笑起来就像弥勒佛的高胖子,习惯每天放学都巡逻一遍校园,看看有没有熊孩子翻墙打洞和聚众斗殴,和每天放了学都不立刻回家的关捷特别有缘,从小相逢到大,已经认识他了。
“小胡子先生又才放学啊,嗯?嘴怎么肿成这样了?”
关捷不是很喜欢这个历史悠久的绰号。
他刚开始学习写字那会儿掌握不好力道,来上学的全部任务就是将铅笔摁断了再削,那时候镇上的文具店里还没有转笔刀,他只能用小刀刮,刮完了指头上全是黑末,爱蹭鼻子的坏习惯让他嘴巴上面总是有两撇或一瞥胡子样的黑印子。
校长好几次碰见他都这样,就胡子胡子地叫了起来。
关捷现在已经不留“胡子”了,不过他还在怵老师的年纪上,不敢怒也不敢言,只敢老实地立正站好,脸朝着地面努力地扯淡:“校长好,嘴这个,是我自己摔的,校长再见。”
校长不知道单杆冲突事件,乐呵呵地说:“好好好,玩的时候注意点,回家去吧。”
关捷将装满弹珠、碎碗底和画片儿的沉重书包往肩上一颠,走着走着就开始小跑,心里想的是玩屁啊玩,他都快没有伴了。
荔南镇小门口有条河,学生们所有关于水中生物的知识都来自于它,河上架着座短桥,卖烧烤和麦芽糖的贩子常年在走人的道上驻扎,一左一右像两个护法。
关捷嗜甜怕辣,爱屋及乌每次都要走麦芽糖那边。
敲糖的老头大概是看出他没有钱,抽着卷烟也不冲他吆喝,关捷从盖着蒸屉布的糖篓子前面经过的时候心里有一点点后悔,觉得他应该等路荣行一起走。
路荣行是多大一个款他不太清楚,他只知道这位兄弟去买辅导书和琴弦从来不用问父母伸手要钱,不像他这种小可怜,一分一厘都来自于死乞白赖。
不过走都走了,他是不会回头的。
而且路荣行不爱跟他一起玩儿,关捷觉得那就这样吧。
只是话是这么说,在单方面冷战的这几天里关捷还是挺失落的,像是文具店里又多了一个他买不起却又贼惦记的昂贵玩具。
他朝河里踢了两颗鸟蛋大的石子,右拐左拐再过个路口,麻雀大小但人满为患的游戏厅就出现在了眼前。
如果说能为大人浇愁的是麻将和酒,那游戏无疑就是小孩的忘忧草,关捷一头扎进去,很快就被劲爆的打斗鼓舞得忘记了路荣行是哪根葱。
……
隔壁那根葱路过这个路口的时候是六点半,天还没暗,不过来自于阳光的清晰视野已经开始消退。
远处的田野里能看见不断升高的火光,那是堆起来焚烧的油菜杆,就地烧过后将灰挑开,能省去很多搬运和堆放的工作,种地的人喜欢这么干,但是路荣行不喜欢。
这时的他还不懂这种收播方式和环境恶化之间的复杂联系,只是纯粹因为有慢性支气管,而对这种扰得他咳起来没完的扬灰深恶痛绝。
不过很多年后,每当他想起这种升腾在广阔平原上的巨大火炬,心中都会莫名其妙地产生一种类似于“希望”和“自由”的感觉,因为城市的空间太逼仄了。
然而正当此时他体会不到,只是顿住脚,单跨起书包从兜里掏出了一个作用聊胜于无的口罩。
就这一低又一抬的时间里,关捷就凭空冒了出来,路荣行看见他猫着腰从游戏厅溜出来,双手背在身后捂着书包,跑成了一只逃命的兔子。
而在他刚刚跑开的游戏厅门口,相继挤出来三个年纪大一些、痞里痞气的少年,他们追着关捷跑了一小段之后停下来,改为抬起胳膊用食指戳着他放狠话。
内容十分俗套,掐掉脏话之后剩下的硬核不多,就说以后见关捷一次打他一次,不打自己是他孙子。
关捷充耳不闻地往前跑,跑出老远了才慢下来,在走动间掉了个个儿,脆生生地骂对方是贼不要脸。
路荣行这时刚好隔着马路,站在那三个少年的斜对面,这阵对骂他听得一清二楚。
他不是很清楚这个贼的含义,只看见他们被激怒了,但又舍不得离开游戏厅,骂骂咧咧地钻了回去。
关捷不瞎,比完中指就瞥见了路荣行,不过他假装没有自己没有看见,旋即转过身,从路边的杂草里摘了根狗尾巴草,抽抽打打地往前走。
走了两米远他就有点想回头,不过还是忍住了。
这时两人相距大概有个三十来米,能看见人但是看不清表情,路荣行宽以待人,以为他是没看见自己,就抬高音量喊了一声。
关捷故技重施,假装没听见,紧接着又听见路荣行喊了两声,竟然小跑着从后面追了上来。
平时他耳朵尖得要命,离得更远叫他都会回头,今天明显不对劲,路荣行怕他这是摔出的毛病,有点担心又不能表露,只能做温柔大哥状:“我叫你半天你都没听见,游什么魂呢。”
关捷没吭声,心说你犊子明明只有三声,哪来的半天。
路荣行看他脸上写满了不高兴,兼而又沉默得不像话,误以为他这回真是摔痛了,就准备搂住肩膀哄哄他。
可谁知道他的手才搭上关捷的另一边肩膀,就被对方矮着肩膀往后一绕,给避开了。
这是一个拒绝接触而且充满敌意的信号,路荣行在手落下来的瞬间陡然意识到,关捷的情绪很有可能针对的是自己。
这念头一起,就在纷至沓来的记忆碎片中显得越来越有道理。
操场上的那声谢谢、洗完脸后的不告而别,不怎么跟自己说话了,不来家里写作业和蹭电视,好像也不来找自己玩了……路荣行后知后觉地细细一数,这才发现这种情况好像已经持续了一周。
关捷像是在疏远自己,可原因是什么呢?
路荣行忽然侧过头,看着只要不上蹿下跳就会显得特别老实的关捷开始回想,自己最近有没有哪里得罪了他。
关捷对他的注视毫无所觉,沉默而忙碌地搞着小动作,不打路边的灌木丛,就专门挑那种坑坑洼洼的地方走。
路荣行很快确定自己好像没有得罪他,半小时前还给他撑过场子,所以关捷的别扭他不懂,但是他能问:“你刚刚为什么没等我就走了?”
关捷心说你又不稀罕我等,嘴上却不想这么说,只能撒谎:“我在教室门口没看见你,以为你已经回家了。”
路荣行一直在盯他的脸,见关捷的视线撞上自己就避开,脑中不由模糊地得出了一个结论,他迟疑地说:“你最近,是不是在躲我?”
关捷这时正好一根草抽到路过的白桦树上,“啪”的细响声里他顿了顿,抬起眼皮侧着去看路荣行。
“躲你?”他眯了下眼睛,接着抬起晃个不停的狗尾巴对着路荣行的脸,目光清亮地加重了语气,“没有的事,我这是在孤立你!”
而且都孤立了一个多星期了才发现,关捷心里闷闷不乐地想道,真是惨,路荣行果然不需要他这个朋友。
路荣行被他的坦荡和理直气壮弄得一怔,哭笑不得:“我又没得罪你,你孤立我干什么?”
“你不是嫌我烦嘛,”关捷心里老不大爽,将秀气的眉毛皱成了毛毛虫,“而且我妈说你马上小升初,忙着考试忙着练琴还要表演,让我不要打扰你。”
扪心自问,路荣行有些时候是有点嫌弃他,他觉得关捷没长大,有点幼稚和无聊。
比如这一天见到的小两面中高达100的纠纷率,在路荣行这里根本不可能发生。
虽然实际的年龄差距只有一年半,但在先天和后天的综合作用下,路荣行明显地露出了早熟的迹象,他已经厌倦了那种靠追逐打闹来制造快乐和发泄多余精力的游戏,关捷却仍然乐此不彼。
如今一旦有时间,路荣行宁愿在家睡觉发呆看电视,关捷却是个见屋死,关在家里他会抑郁,每过一天路荣行都能更加清晰地认识到,他陪不动这位天真无邪了。
其实无论是少年还是成人,相互疏远的原因或许不同,表象却都不外乎是相互陪伴的时间江河日下。
所以在毛都还没长齐的年纪,他们之间就出现了代沟,正确的解决方式就是各玩各的,谁也不必迁就谁。
可惜这时路荣行还没学会成年人那一套独善其身的处事风格,他每次烦恼完了都会觉得愧疚,因为关捷不烦人的时候也能是个窝心的小可爱。
主要是长得可爱。
路荣行因为年长一些,一直在对关捷孔融让梨,而且他自以为将这种俯视藏得挺好,这时被戳破了也不承认,亲昵地推了下关捷的头,笑着否认:“我什么时候嫌你了?”
关捷藏不住半两心事,侧着被推歪的头,心里有点难受地说:“很多时候啊,你看我的表情就像在看白痴,你不知道吗?”
路荣行:“……”
天地良心,这臆断有点过分了。
然而不等他辩解,关捷的数落接连而来:“还有,上个星期我有两次去找你玩,一次你说要做卷子,一次你说在睡觉,可我他妈都看到了,你其实就是在后边的院子里喂鹅!”
还喂了老半天,笑得那么慈祥,比面对自己的时候高兴多了。
在喂扁毛畜生和跟他出去玩之间路荣行两次都选了前者,这已经能够说明问题了,那就是他还不如一个只会吃的胖头鹅。
关捷的自尊心被鹅重创,左思右想最后还是决定自己识相。而且除了鹅以外,路荣行没少说他无聊,没错,他就是这么无聊。
反正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没问题,他不吃了他下席。
关捷已经打好了主意,以后都不找路荣行了,让这人窝在家里快乐地长霉。
只是没想道这决定才下了没几天,路荣行居然反过来找他了,关捷不知道他发什么善心,只觉得稀奇又古怪。
路荣行也挺稀奇的,就是点子跟关捷不在一个频道上。
那两次他确实是在喂鹅,但他被关捷抓包的第一反应不是心虚,而是疑惑和好笑,他恶人先告状地说:“我在我家院子里喂鹅,院墙有两个你这么高,你是怎么看见的?你是有透视眼,还是又翻我家院墙了?”
“翻鸡毛!”关捷对冤枉的忍受力是零,闻言相当气愤,“碰巧了好吧。”
“第一回是你要做卷子,我就去找吴亦旻玩,他把我竹蜻蜓飞到厨房顶上去了,我上屋顶看见的你。第二回赖你自己,我在巷子里捉迷藏,你喂个鹅还要哆哆哆,我都听见了。”
路荣行反省了一秒,完全没发现自己“哆”过鹅。
关捷又说:“反正你的意思我知道了,以后我不会拉着你跟我一起玩了,你放心吧。”
有些时候,路荣行确实不想参与关捷的游戏,但是突然被这人捅破心事,他也不知道该放哪门子心。
关捷来找他嫌烦,不找他又怅然若失,两种情绪原本不分伯仲,此刻在愧疚的催化下后者泛滥成灾,路荣行暗自叹了口气,决定不管对错,服了软再说。
这个技能他驾轻就熟,以至于手比脑子快得多,借口都还没想好,手指头就已经掐上了关捷的脸颊肉。
他半真半假地说:“好吧,那两回我是在喂鹅,但不是因为嫌弃你,而是我上回模拟考试数学考得太低,我妈在关我的紧闭。对不起,哥错了,给你道歉行不行?”
关捷被他捏着半边脸,犹豫了一小会儿,终究没忍住第一百零一次原谅了他。
路荣行偏科偏到泪流成河,一边在少儿参考作文书里发表文章,一边在数学的及格线上徘徊不前,在他妈学霸的期望下没有心情出去玩也可以理解。
而且这人刚刚还专门跑到操场去给自己撑过屁股,关捷现在回想起来仍然感动,表情不自觉柔软起来,嘴角偷偷地翘了翘,在释怀之前做最后的挣扎:“是吗?那你考了多少分嘛?”
路荣行不想谈这个话题,揽着他拐了个90的弯,目光一远放,行云流水地转移了话题:“你看,那个乞丐又回来了。”
关捷瞬间被他带跑,任由视野里面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脏绿色身影。
乞丐不是镇上的人,一年四季不换打扮,头戴解放帽、肩批军大衣,脏得看不清长相,脑子好像也有问题,从来不跟人说话,独自在垃圾堆里逡巡找食。
他每年都会消失一阵子,然后再突然出现,关捷已经不记得第一次见他是哪一年了,只是模糊地有一个很多年的印象。
回归的乞丐也没有别的事,又在挨个翻垃圾堆,关捷路过他身边的时候,心里再一次发出了“真可怜”的感慨,只是这种情怀难以持久,没几步远两人就开始弥补起破碎了几天的友情来。
路荣行:“你同学那个椅子,你准备怎么办?”
关捷一听这个就像泄气的皮球,破罐子破摔地说:“不怎么办,她不讲道理,我不想管。”
路荣行扎心地开导道:“不管就不管吧,大不了明天再蹲一天。”
一节课已经够遭罪了,一天下去别说好汉,就是罗汉也遭不住,关捷仰起头,将双手往眼睛上一糊,崩溃地“啊”了一声。
路荣行觉得他绝望的样子比闹腾时可爱。
关捷装够了瞎子,恢复光明之际已经决定保险起见,明天从家里带个凳子。
路荣行敷衍地夸他真是聪明,夸完另起了一个话题:“刚刚游戏厅门口的那三个人,是不是偷你东西了?我听见你说他们是贼。”
“我哪有东西给他们偷,”关捷贫穷地说,“我是看见他们在怂恿另一个傻子去偷家里的钱,好几百呢。”
最近镇上不太平,好几户家里丢了钱和首饰,路荣行知道自己的妈汪杨作为妇联干部,天天到处普及防盗意识。
如果说是二流子作案也不是没有可能,路荣行默默地留了个心眼,顺势往下说:“所以你就见义勇为,把他们当场戳穿了?”
关捷露出了一种“怎么可能”的表情:“没有,我就凑过去说那么多钱,我也想要分一点。”
路荣行哑然了两秒,捏着关捷后颈上的皮一通笑:“那我要是那三个人,我也会想抽你。”
关捷怕痒,微微缩了缩脖子,觉得路荣行的笑点很成问题,他真心实意发问啊,有什么好笑的。
等路荣行笑够了,粮管所那两扇从来不锁的铁门就到了眼前,进去直走奔角落,就是他们两比邻的家。
晴天的傍晚夕阳都会落在这个角落里,路荣行的奶奶常年窝在这里晒太阳,金色的光线照在她身上,让她看起来安静又慈祥。
在镇上所有的老人之中,关捷最喜欢这个老太太,会讲故事、给零食吃,爱笑又安分,而且从不乱跑。
“胡奶奶,我们回来了,”关捷比正主还像亲孙子,老大声地叫了人。
老太太乐呵呵地答应了,招手将两人唤过去,一人手里塞了两颗硬糖,路荣行不爱吃零食,转身就将所得丢进了关捷的裤兜。
关捷满载回家,灌了一杯冷茶,嘬了颗糖乐滋滋地搬着椅子和小板凳,跑出来跟路荣行拼桌写作业。
一个星期没约,路荣行发现自己还挺怀念跟他一起干活的时光,因为关捷总能将作业写成一副与标准答案背道而驰的样子。
就比如今天他的任务是写篇作文,路荣行撑着下巴,看见他苦大仇深地逐字写道:
我的梦想。
我有一个超级无敌大的梦想,就是不读书了,去少林市当和尚……
在科学家、发明家和足球健儿满天飞的痴心妄想之中,这实在是一个特别又写实的梦想,完美地寄托了他不想写作业的情怀。
曾经立志要当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的路荣行笑得不行,提起笔刚要去批改对方本子上的“市”字,一道忽如其来的中年女声打断了他。
“小捷,你妈在不在?你姥姥又跑到街上来了,诶呀车又多她又看不见,耳聋眼花的,差一丁点就被撞到啦!你赶紧的,找你妈把她给送回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