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祁是个怎样的人呢?
在冯七娘心中, 他有礼有节,却又疏离得难以亲近,他生得温柔, 待人接物也风度翩翩, 却反倒令她永远都无法靠近他。
自打谢祁经童子试考入辟雍书院,分到冯博士门下,冯七娘便与他相识了,可是这么多年了,谢祁待她, 一如既往,客套得好似才认识三日一般。
听闻谢祁书画一绝, 冯七娘便也努力练字学画;又听闻他横笛而奏,无比动人;冯七娘便央求母亲为她延女师学萧, 盼望有一日能与其笛萧相和;后来她又听爹爹称赞谢祁的诗词清丽通透、满怀冰雪,极有灵气。她便也苦心专研做诗写赋,还托兄长夹在自己的诗文集中,请他品鉴。
可是谢祁数年来, 从未曾真的回应过这份钦慕,他从来不收她绣的荷包与手帕,甚至只是她手作的毛笔, 也会退回;她去学舍外等候兄长,目光却总流连在他身上,有同窗起哄取笑, 他立刻便会严词制止;即便岁时贺庆, 谢祁上门拜会爹爹,与她遇见,也从不单独与她说话, 只有一句:“弟子谢祁愿先生阖家福乐永康、平安百福。”
连说几句话都难,更别提能得到谢祁亲自赠与的诗词、字画了!冯七娘的确偷偷地集了好些谢祁的诗,可那些都是从兄长书房抢来的——那都是谢祁与兄长书信来往时写给兄长的,要不写着重游陈州观月楼有感呈冯大】,要不又写着游黄山寄居僧院赠冯大】。
可如今她视若珍宝的字迹,就这样大喇喇地贴在一家小食肆中,她怎能不大受打击?
冯七娘捂住脸,扭头就跑。
十一娘见她忽然跑了,在友人和美食中挣扎了片刻,跺了跺脚,还是掉了头忙追出去:“七娘!七娘!你等等我!”
于是她们身边的仆从也跟着一溜烟跑了出去。
沈渺洗了手刚从灶房里迎出来,铺子里已空了,只剩一片半空中翻卷的落叶。她呆呆地想:“我刚刚是出现幻觉了吗?”
这么多客人怎么凭空消失了?
她懵头懵脑,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挠挠头,只好又回了灶房里忙碌。
幸好之后不久又有客上门了,这回可不是她的幻觉了,因这背着手迈着方步的老翁她认得——此人姓姚,她开业那日晚间便来吃过一回方便面,他一来,原本在铺子里吃得香喷喷的国子监学子便好似耗子见了猫,齐刷刷站起来冲他作揖,唤他姚博士。
他见了这些吃得满脸油汤的学子,似乎气不打一处来,当即便板着脸严厉地质问道:“学舍早已熄灯闭门,尔等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把这些翻墙出来闲逛的学子们吓得跟炸了毛似的,放下铜板便作鸟兽散。
之后这位姚博士便常来吃面。
他是这几日里,少数还会点些食单上旁的面食的食客,还大有将沈渺的食单从头到尾都吃一遍的阵仗。
这不,今日他背着手进来,便十分自然地仰头去看食单,严肃的目光从头往下梳了一遍,最后停顿在“蒸汤饼”之上,轻咳一声:“沈娘子,来一碗蒸汤饼。”
沈渺在灶房里探出脑袋来应声:“好嘞,姚博士稍坐,一会儿就好。”
姚博士点点头,掀起长衫衣摆,挑选了能望见窗外街市的条桌,背脊挺得板正,十分端正地坐下了。
坐下后,他也在心里盘算。
这沈记的食单上,他除了羊肉汤饼和羊肉汤因囊中羞涩他还未曾尝过,其余的,只差这一样“蒸汤饼”,便都尝了一遍了。
这小小的食肆做的汤饼,大多都是旁的铺子没有的吃法,原也不知究竟滋味好不好,不过是因那速食汤饼的缘故想着也试试旁的。
毕竟他年纪大了,吃多了那油炸的速食汤饼,这肠胃便有些受不住,还总是口渴得很,总想吃些清淡好克化的来。
没成想一连吃了几日,燕州炸酱汤饼、糊涂汤饼、疙瘩汤、担担汤饼……真是样样都很合心意,因此姚博士便生了好奇心,想将那食单上写的尽数都尝一遍。
他早年当祭酒的时候,家里还请了厨娘与长工,算是衣食无忧。后来被贬斥后,没有那么些银钱了,便只得将厨娘解聘了,他开始与孙女儿一起,过起了自个生火做饭的日子。
不幸的是,自打他开始进灶房烧饭起,还不到一月光景,他与他的小孙女姚如意便都瘦了将近十斤了。
他们二人本就不胖,再这样下去,爷孙俩只怕要绝命于自己之手。
那日,望着炸飞到屋梁上的锅盖、烧穿了锅底的铁锅,还有那破了壶嘴的烧水壶,姚博士与如意呆滞地站在滚滚黑烟中,不知所措。
他正想寻个法子自救,没想到这沈记汤饼铺便开张了。
他年纪大了,觉少,前些日子早早便来排队买速食汤饼。如今家里在阴凉干爽之处囤了不少。这让因生了退婚之事而躲着不愿出门见人的姚如意一日两餐也有了保障。
如今即便他去国子监授课不在家,如意也能自个烧点水,吃上热乎乎又好吃的汤饼了。
姚博士心中轻松,撑着下巴望着窗外人流穿行不息的热闹街市,还想着,今儿他下午无需讲课,可以早一点归家,若是这沈记的“蒸汤饼”味道不错,便再多买上一份,带回家去让如意也能尝尝。
蒸汤饼,原来汤饼也能蒸吗?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呢?这沈家小娘子,脑中怎么能想出这么多新奇的汤饼做法呢!
蒸面条其实好吃又好做。
沈渺之前便提前拉好面条了,此时便直接将面条放入开了的蒸锅中,隔水大火蒸上小半刻钟左右。趁着蒸面条的功夫,她取过挂着的五花肉,刷刷地切成了薄片,之后将豆角切碎、姜切丝,热油锅里烧热后放入姜丝炒香,再放入豆角与五花肉,豆角炒到断生,五花肉翻炒到变色,之后加入些酱油、盐、水,盖上锅盖炖煮片刻。
这时额外需要注意一点:煮的时辰不必太长,一定不能等菜汤完全收汁,刻意保留下来一些汤汁,便是这蒸面条好吃的关键。
这时锅上蒸的面条也差不多蒸好了,取出来与富含菜汤的肉菜在锅里用筷子拌均,让每一根的面条都能均匀吸收到菜汤,之后再隔水蒸一小会儿便能吃了。
外头姚博士早已闻见了飘出来的香气,扭着脖子不住往灶房里眺望。
不仅仅是他,已经洗好了碗还挑了两缸水的有余,被沈渺打发到廊下休息,正呆呆地看鸡在院子里溜达。
她背后就是灶房与后院相通的小门,门敞开着,那蒸汤饼的香味畅通无阻地飞了出来。
她也吸了吸鼻子,又吸了吸鼻子,忍不住扭头看了看,可心里还有些身处陌生之处的胆怯与不安,又不敢乱跑。
阿娘已经先回外城了,阿娘说了让她留在这做活,等铺子关门前,她会再来接她。阿娘说要好好听沈娘子的话,沈娘子让做什么便做什么,不能胡来也不能胡跑。
方才沈娘子便对她说:“有余啊,你去后院坐着歇歇吧,若是一人无趣,便将墙角那袋麦麸舀一勺来,加水混匀便可以喂鸡。等会有事儿要做我再叫你。”
于是有余便一直在这儿坐着,她笨拙地喂了鸡,加水时还不小心将麦麸撒了满地,不过幸好三只鸡咯咯叫着飞过来,没一会儿便将那些麦麸全都吃光了。
之后她便继续乖乖地坐回了远处,继续看鸡看狗,看鸡轮流飞到黄狗脑袋上,被黄狗怒吼两声,又咯咯地飞了下来。
可是等狗不叫了,它们又飞上去。
沈娘子一直没叫她,所以她不敢动弹,只能低头揉了揉肚子,忍着被馋得咕噜噜直叫的肚子,仍旧在看院子里的鸡和狗。
此时,那黄毛的狗再一次赶走了鸡,自己在院子里撒欢似的跑了两圈后,又莫名其妙在转圈,企图咬自己的尾巴。
另一只大黑狗,生得特别特别大,可是它却安静多了。它就趴在廊子边上,离她不远。它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半眯着眼睛,与有余一起,冷眼看着那只黄狗嗷嗷叫着犯傻。
这时蒸面条正式出锅了,沈渺掀开蒸屉,装盘出来,香气更盛。
有余“咕咚”一声,响亮地咽了一大口口水,两只手无意识地捏在一起。
好香啊……
姚博士看着面前满满一大盘相互交织、纤长匀整的酱黄色汤饼,汤饼中还裹着不少炒得油亮的肉片和豆角碎,葱花零星点缀其中,不仅好看,还闻起来特别香。
这种香和滚水里煮出来的汤饼完全不同。
未近桌案,便已经香得人食欲大开了。
他迫不及待下筷子尝了一口,汤饼的口感,爽滑劲道,嚼起来好似在牙齿间跳跃一般,这汤饼每一条都吸收了肉汁的醇厚、还有菜蔬的清新,滋味越嚼越香。
嗯,真不错。姚博士也享受得眯起了眼,他先感觉到了肉脂被激发炒香的油润,之后又品尝到豆角的爽脆、嫩口,三者融合起来便成了面香的悠长。
“呼噜噜……”
姚博士埋头大快朵颐了起来,不一会儿一整盘蒸汤饼便下了肚,他老迈的四肢百骸也跟着浸润在浓浓的满足感中。他不禁自言自语地喟叹:“快哉,快哉!”
说完,立刻便请沈娘子再做一份,他要带回家去给孙女儿吃。
等又做好一份,姚博士便多押了五文钱,跟沈渺借了一个大陶碗打包面条。
沈渺将其送出门,很快又迎来了沉迷上炸酱面的白老三,还有其他几位摆摊时便认得的客人,生生忙了半个时辰。
等终于闲下来,无意间一转头,却发现廊下坐着吹风发呆的有余竟然没挪动一步,她似乎屁股都坐麻了,呆呆地将两只手垫在屁股下头,时不时还挠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