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49章 碎骨续断(1 / 1)松雪酥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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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光潋滟, 水阁对面的戏台上剧目已唱至过半,往日这样的好戏总会引得宾客们大肆叫好,投掷鲜花鲜果子乃至金银布帛至台上。可今儿却奇了, 人们先是一阵埋头苦吃, 之后又不住与邻座相互赞叹,尤其那热辣醇厚的胡辣汤,色如琥珀,一碗下肚,竟还有宾客意犹未尽, 对冯元惊叹道:“此等美味,真是平生未见, 你家可是换了庖厨?”

竟没人分神去留意那唱腔清亮悠长的戏声。

冯元还未答话,另一人也凑上前来:“冯博士是从何处寻得此庖厨?手艺实在高超, 日后吾家设宴,亦当延请。” 之后,又有人还眯着眼在回味胡辣汤:“这汤真是……起初不觉着有多好,吃下去了才发觉连碗都见了底, 可惜胡椒价贵,也唯有在冯家可尝到了。”

冯家如今虽落魄,但毕竟祖上曾是北燕皇族, 听闻唐末时期,冯家各处庄子的地窖中共搜出上万斤胡椒,后全被黄巢的军队搜刮干净。不过毕竟是数百年的世家, 死而不僵, 冯家住在外城,平日里也不显奢华,但只要来他家做客, 席上总有难得一见的鲍鱼海参、獾鹿牛羊、燕窝熊掌之流的珍稀食材,便又能窥伺其家底之丰厚。

可惜冯家的庖厨手艺不精,暴殄天物。

今儿一场宴席吃下来,虽没这么多奇珍,却更加美味纷呈。

想必,这便全靠庖厨的手艺了!

冯元搔了搔头皮,他也被众客逼问得有些懵头懵脑,虽说他是冯家家主,但他已经好长时日没有归家了——今儿他与这些宾客几乎是先后脚到的冯家。

若非母亲大寿,他不得不回,否则他今儿还在辟雍书院的后山奋笔疾书呢。

因此家里是否换了庖厨,又换的哪家庖厨,他一概不知。

不过换了庖厨是一定的,这不是冯二十五能做出来的手艺。他家庖厨亦是家中蓄奴,几代人传下来的,但因战乱与朝代更迭,冯家许多食谱都失传了,不说族人凋零,连昔日皇家御厨的辉煌技艺也断绝了。

这冯二十五便是那矬子里头拔高个,勉强能用罢了。而且,因冯家嗜甜,冯二十五做菜便养成了必放糖的习惯。

炒青菜加一勺糖,炒蛋加一勺糖,炖牛肉也加一勺糖,没有糖,他难以做饭。

冯家人吃惯了,没觉着有多难吃,甜丝丝的怎么会不好吃?但外头的人对冯家宴席风评极差,冯元对此也是略有耳闻。从前他只觉着那些人没见过世面,没吃过这些珍品,不知烹饪之法,才会如此诋毁。

但今日他吃到了迥然不同的口味,才明白何为没有一点饴糖之味,却自有菜品之甘,原来不用加糖,全靠激发食材自身的味道,也能做出如此好的菜!他也是尝了今日的菜肴才知晓,原来同为庖厨,厨艺竟也能有如此大的参差!

这下高下立判了,原来往日里那些人背后取笑:“冯家之宴,味甚劣也”竟不是诬蔑,只是实话而已。于是他也在心中暗自揣测:这今日操持宴席的庖厨,定是个几十年功夫的老厨。也不知妻子是从何处寻来的,真算是请对了,难不成是樊楼的掌勺大师傅?

于是他也好奇起来,唤来仆从耳语几句,命其去引今日掌勺来见。

对掌勺之人好奇的还有冯七娘。

她约莫是冯家唯一味觉还未麻木之人,对家中三餐从来不抱希冀,更别提这样的宴席。她这几日有些心烦意乱,总在想那日在沈记汤饼铺里见到的字画。

字如其人。一个人写的字不仅能看出他的性情,还能从不同时日写下的字上头品出那人提笔时的心绪。烦躁时笔锋潦草,敷衍时收尾草率,静心时字也端正,快乐时连横竖撇捺都好似轻明飘逸。

九哥儿练的是钟繇的字,笔法自然,书写起来无刻意勾画之处,浑然天成。她原是学的卫体,后来也学着九哥儿改练了钟体,成日里临摹《宣示表,因此她深知九哥儿的字有何特征。

她……其实是知晓的。

九哥儿自幼便订了亲事,还是崔氏的贵女。可是她遏制不了这份倾慕,便只能如此远望,将酸涩的心思放在心中。但前阵子,母亲又说起九哥儿退了亲,那可怜的崔家娘子身患重病,不知还有几年命数,这婚事便已取消了。母亲在感慨九哥儿姻缘真是坎坷,她怔怔的,却卑劣地滋生出了无尽的希望与欣喜,也愈发频频到书院里寻九哥儿。

可他待她却还是一如既往,没有因婚事变故而有所更改。

冯七娘想着,九哥儿没了婚约,她其实应当为他难过的,可心里疯狂滋长的喜悦实在骗不了人。她想,她终于不用因暗自倾慕他而感到愧疚了,或许时日长了,九哥儿也总能看见她的好处的吧?冯家与谢家门当户对、两家又交好,托这家世的福,她自认与他似乎因此而靠近了一些。

可这两幅字画却戳破了她的自欺欺人。那挂在沈记汤饼铺的字,写得那样飘然,几乎是挥笔立就。说明写下这些字句时,九哥儿的心,也是无比快活的。

九哥儿没了婚约,他还能心悦其他女子,哪怕是个市井之中当街卖饼的女子,却独独不会是她。

冯七娘这些日子心中都萦绕着这份失意,吃不下喝不下,常埋在被褥里黯然神伤,又害怕被母亲与身边的婢子看出,连眼泪落下来,也要飞快地拭在枕巾之上。漆漆之夜,唯有身上的锦被与颈下的头枕,才知晓她满腹悲愁。

今日祖母寿宴,她不关心祖母也不关心菜肴,特意精心装扮,只期盼能见到九哥儿,没想到谢家只来了大娘子一人,这下唯一的期望也落了空,她食欲大减,坐在祖母身边,也好似个木头人。

直到菜一道道递到面前,香气争先恐后往她鼻子里钻去。就连痴傻的祖母都变得安静了起来,都没空鸡蛋里挑骨头折腾母亲了,格外安静乖顺地从头吃到尾,仆从递上什么她便吃什么,这实属罕见。

冯七娘也闷闷不乐地喝了一口汤,浓烈的辛辣味猝不及防呛得她咳嗽,也将她的泪呛带了下来,她低垂下头,嘴上说着:“好辣啊。”

却终于恣意地为自个哭了一场。

这汤打开了她的胃口,之后每一道菜都极合她的胃口,等到腹中饱得腰带都紧绷了起来,她才恍然惊觉自己竟喝完了一碗汤、一碗汤饼、吃完了一整条鱼、一个烧饼、两个翡翠卷,连那两道甜品也未曾放过,通通下肚了!

她顿时懊恼不已:先前与十一娘说好了要节制饮食,待寒冬腊月恭贺新年之际,方能穿上新裁的华服美裳,身姿如柳、腰肢纤细地出门看雪看灯。

今儿又破戒了!

这时,游廊尽头忽然由仆从躬身引来了一男一女两人。

他们由冯元身边亲随领着上了水阁,冯七娘听见旁人议论:“冯博士将今日的庖厨请来了。”、“是吗?我也要瞧瞧究竟是何等厉害人物!这手艺实在令人不得不见!”、“让一让,我也看看,是何人有如此化腐朽为神奇之能。”

虽说自家庖厨做的菜的确不如今日美味,但也不必说是腐朽吧!冯七娘心中不服气,也用团扇虚虚地遮住了半张脸,探出屏风去瞧。

水阁与游廊相连,男的那个方脸壮实无甚好看的,反倒是他身后,还有一窈窕的女子款款而来。

她穿得碧色细布窄袖褙子,腰间勒一条绿丝绦,底下是一条素色百褶裙,头上只戴了银簪子,但这样略显寒酸的装扮在她身上,却素净得好似天然去雕饰,格外好看。

待走近了,才发现她生得也格外地好,秀致的眉眼,鼻梁俏而小,唇角似天生便微微上翘似的,令人观之可亲。更别提,削肩细腰,几乎盈盈一握,衬得她身上那细布衣都好看了起来。

冯七娘都看愣了,莫说席上其他宾客也是如此,不少人从诧异中回过神来,忍不住又与旁人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

“这样厉害的手艺,原以为会是个白胡子老头……”

“还有个竟还是女子……”

“那女子生得好生貌美!瞧她行止真如燕儿般轻盈,这通身气度也不俗,或许是哪个大家族里悉心教养出来的厨娘?”

“我怎么瞧着有些眼熟……”

众人议论纷纷,突然有个宾客惊喜无比地站起身来大声嚷道:

“是沈娘子!是杨柳东巷的沈记汤饼的沈娘子!我说呢!今儿那碗羊肉汤饼,吃着就像沈娘子的手艺!果不其然,我果不其然没猜错!哈哈!哈哈!”

那人不知为何喜悦无比,几乎要手舞足蹈,拉着身边的友人激动得唾沫都喷出来了 :“沈娘子手艺之绝妙,我心服口服、日夜都想着!有时想得很了,我真恨不得搬到杨柳东巷去住!可惜人家没有空房啊!上回我便与你说过,你偏生不信!我说千遍万遍不如你亲眼所见、亲口所尝吧?我总没有骗你吧!是不是极美味?是不是?哈哈哈!”

冯七娘又是一愣,杨柳东巷?沈记?

怎么…怎么听着这般耳熟?她头晕目眩,这世上竟有这般巧合之事吗?

冯大娘子与郗氏此时也先后站起来,温声为众人引荐,才令在场宾朋安静下来。众人才知晓缘由,原来是冯家庖厨得了重病,于是找了谢家借厨子,而谢家又举荐了这位沈娘子……这下便说得通了。

那位冯家庖厨,病得好,病得妙啊!不少人心里冒出这个念头来:若非他病了,他们只怕面对的又是一大桌难以下咽的甜菜,还吃不上这样的佳肴了呢!

世家贵胄之间动不动便要办宴,相互之间也常你借我的厨子,明儿我借你的厨子,谁家有好厨子,又擅做什么菜,各家的当家娘子都门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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