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十一娘好奇地踏入绣房中。
孟夏日暖, 绣房中明窗净几,苇帘高高低低地卷起,绣架纵横罗列, 绣娘们围坐在绣架旁忙碌, 身边堆叠着许多衣料,成束的绣线,还有些剪子针插,脚下还摆着一个个装盛边角料的箩筐。
针声簌簌,人人都在忙, 唯独家中那位老绣娘被谢祁唤到身边,两人站在那桁竿前, 似在商议着什么。
屋子里铺了水磨青砖,谢十一娘走近悄然无声, 便也听见了自家阿兄将手虚虚地比在那衣裳的腰线上,耳根微红地轻声道:“只怕还要再收两寸……”
十一娘捧着与她一般圆润的绢人娃娃,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了:这衣裳做得长又窄,显然不是给她的。但是家中的姊妹, 她已是个子最高大的了——她虽排行十一,但谢家三房加起来,拢共只有八个女孩儿长大成人。
除了比她大上几个月的十娘, 其他阿姊早都出嫁了。
二房的十二娘比她小一岁,三房的十三娘小两岁,连十娘的身量也比她更矮小得多, 所以这衣裳也不是做给她们的。十一娘又没有亲阿嫂, 若是隔房的婶娘们、嫂嫂们,更是不可能了。哪有侄儿或是小叔忽然与婶子、嫂子做衣裳的?那九哥儿只怕也得挨阿娘七七四十九顿毒打。
十一娘躲进柱子后头,眯起眼, 探出半个脑袋,暗自打量。
柱子边有个穿针引线的小绣娘困惑不解地抬头瞧了瞧,但十一娘转头“嘘”了她一声,她只好又忍着笑,低下头去绣手里的衣样。
那小绣娘心想,家里这许多的小娘子,性子大多娴静,唯独十一娘最贪吃顽皮,旁的小娘子至多半载改一回衣裳,独独十一娘,这段时日,都放两回腰身了。听闻前两日,她还与郎君使唤人悄悄打后门送了外食进来,夜里不睡躲在亭子里大嚼烤鱼,还为此偷掘了太夫人埋了数年的樱桃酒,父女俩吃喝了个尽兴,叫大娘子捉个正着,又叫太夫人气得拿拐棍敲了好几下。
如今只怕又要捉弄九哥儿了。
十一娘不知还有人腹诽她,她扒着柱子偷瞧了半晌,突然福至心灵,了然地摸了摸下巴。
这衣裳的料子瞧着不似蝉翼纱,也不似轻容纱,倒有些像六铢纱,又或是方目纱……料子虽不算名贵,却难为染得这般青葱嫩绿、颜色清爽,那细细的银线暗绣在上头,再叫日光漏影洒在其上,如波光点点,美得真有种芙蕖凌波的清幽意境。
她知道了,莫不是预备好送给崔家大表姊的?明日崔家也要来参宴,听闻姨母会带几个表姊妹都过来,这会子只怕都到了城郊了。
阿娘今儿一大早,便已派郑内知领着好几辆车马,前往城外等候了。
阿娘虽未曾明言,但崔家阿姊若是来了,与阿兄再续前缘也并非不能呢!十一娘乐观地想,若要是说她最期盼谁来做她的嫂嫂,那她仍旧会选崔家阿姊的。
十一娘还挺喜欢崔家阿姊的,小时去陈州,崔家阿姊不仅会带她到山上庄子骑马猎兔子,还送过她一匹四蹄雪白的矮脚小马,可惜带回汴京后,那马儿染上了“鼻疽之症”而病死了。从此她再也没有自己的小马了。
听闻崔家阿姊病了,不得不与阿兄退了婚,她还伤心了好久,写了好几封信,又请阿娘搜罗了不少生药,请家仆一同送到陈州去,也不知崔家阿姊收到了没有,她至今未收到崔家阿姊的音信。
不过崔家阿姊病得严重,只怕不能执笔也是有的。希望她养了这么长时日,身子能有所转好,明日若能与她相见便好了。
十一娘不知阿兄是否还喜爱着崔家阿姊,那挂在沈娘子铺子里的字画也令她惊讶……但字画这样的东西,阿兄心血来潮送了两幅也没什么,毕竟沈娘子手艺这么好,若是她,她也会忍不住为她题字的。
以往阿兄没有退婚时,他一向事事以崔家阿姊为先,不仅从不与人去勾栏瓦舍听曲会文,也不搭理家里那些有歪心思的婢子,他甚至便连七娘也不愿搭理。
可没法子,当年谢崔联姻已是板上钉钉,十一娘也不知要如何劝解冯七娘,她自己日子都过得稀里糊涂的。不过……十一娘忽然想起来,七娘不知为何,已经好久没有来谢家寻她耍了,也不知究竟在忙些什么。
明儿她来了,可得好好盘问盘问她!
“那奴再收一收腰,九哥儿稍候,一刻钟便能好……”老绣娘的声音忽然传到了十一娘思绪飘远的耳畔,她一个激灵回过神来,默默缩到柱子后面,踮着脚转身,蹑手蹑脚地又抱着绢人娃娃回去了。
罢了,晚些再来裁绢人的小衣裳。十一娘自觉勘破了九哥儿的秘密,离开时已在心里琢磨如何敲兄长的竹杠了。
***
孟三牵着家里那头不肯驮人也不肯驮货的驴祖宗,书童在旁挑着两担子书,二人穿过长街来谢家还书。
陈郡谢氏几百年底蕴,藏书之浩渺,只怕唯有冯家能与之匹敌。孟三便时常来谢家借书,一借便是一箩筐,看完了或是抄完了再一起还。
但今日却不是他主动来的,而是接了谢祁的贴,生催他来还书。
孟三还觉着奇怪呢,这刚从书院休沐归家,不说出门游玩,怎的突然又勤勉起来了?这还让不让人活了!孟三因每回考学都排在谢祁后头,得赠千年老二之名,有些促狭之人,不叫他孟三,倒叫他孟二。
气煞他也!
还有这头驴!也快将他气死了,也不知他爹是怎么挑的驴,买了来专爱吃白菘帮子、却什么都不干,人一骑便撂蹄子,还要“咴儿咴儿”地惨叫。
如今卖不掉,还得白养这祖宗。
孟三进了谢家,便被一片片浓荫罩住了。冯家爱竹,谢家爱松柏,宅院里翠盖张天,嘉木葱茏。孟三拿袖子擦了擦汗,呼出一口热气,总算舒服多了。
驴祖宗栓在了谢家角门,谢家门子还抓了把豆子喂它。孟三本想提醒那门子,千万别喂多了,否则这驴放起屁来可能将人熏倒!
但他还没说,谢祁派来门口等他的砚书已经连拖带拽拉他进去了。
他与书童挑起书直奔谢祁的小院,砚书踏着风火轮似的在前引着,他匆匆一进去便瞧见一颗高大的樱桃树,葱茏而立在庭隅之中,树下有石台,谢祁已备好冰饮等在了那儿,孟三赶得喉咙直冒烟,走过去一屁股坐下,石台上凉沁肌骨,让他暑气顿消,惬意地长长叹出一口气来。
“怎么了这是?火烧屁股了!把我撵成这副模样!”孟三以袖扇风,没骨头似的瘫在石台上,语气也变得懒懒的,“书送来了,你可要瞧一瞧有无漏下的?你急着要这些书作甚?莫要告诉我,你休沐还要勤学……”
“其实唤你来还书是次要的。”谢祁命砚书将一只叠得方方正正的织锦大包袱递过来,“是有事相托。”
“何事?还要如此神神秘秘。”孟三打了个哈欠,丝毫不客气地起身从旁取来一碗山楂冰碗,低头呼噜呼噜吃了起来。
“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想劳烦你,一会儿能否跑一趟杨柳东巷,将这包衣物送去沈记汤饼铺。”谢祁将那包袱推到他面前,“劳你交给沈娘子便是了。”
孟三停了往嘴里扒拉的手,盱着眼,脸上慢慢咧出个坏笑来,他拿小银勺点着谢祁:“你还说你不喜欢寡妇!瞧瞧!叫我逮住了吧。”
顿了顿孟三又回过味儿来,细想了会子:“你家中奴仆数百,缘何还要使唤我这个外人?喔……我知晓了,你这可是怕叫人退回来不是?”
谢祁十分沉得住气,由着他打趣,面色也不改。他行事唯求坦荡,因此从不屑遮掩。让孟三去送,其实是为了沈娘子的名声着想。
谢家使唤仆役送去,明日宴会上只怕便人尽皆知了,他不想让沈娘子备受非议,而替她备好衣裳也是出于同等思虑。沈娘子是个不大计较衣饰之人,她生性坚韧,不在意外物,但谢祁却知晓世家那奢靡风气。
尤其这回谢家办宴,并非在谢家本宅,而在外城郊外的谢家私园“春庄”,春庄远离尘嚣,以湖光山色闻名,他不希望自己好心请沈娘子来游玩,却令她心里发堵,那便是他的过失了。
因此他其实不仅为沈娘子备好了衣裳,连湘姐儿、济哥儿乃至于陈汌的衣饰也一并备好了。这样她便能不被那些目光打扰,尽情松散一日了。
孟三原本促狭得望着谢祁,谁知谢祁眼神并不避讳,清透明亮地回望着他,望得他慢慢收敛了眼底的取笑,他扭过头去,松懈下膀子,往石台上一倒,双臂枕在脑后,举目望向天际浮云悠悠,化成了一叹:“成吧,我便替你跑一回腿,谁叫你也喜欢寡妇呢?不过……我可真羡慕你啊。”
心悦一人,能这样不避讳,不慌张,也不怕家中反对。
他家世不如谢祁多矣,都不敢袒露心意,生怕一出口便将爹娘气死了。孟三忽而又翻身坐起,小声问道:“你这心思,你阿娘知晓了么?”
谢祁摇摇头,他不知道。
“那你还敢……”这衣裳穿在身,旁人可能不明白怎么回事,但谢家大娘子如此敏锐厉害之人,一瞧便知了,怎会不明白他的心意?
谢祁将桌上冰碗子随手递给了在旁边垂涎欲滴的砚书,答道:“心悦一人,又非耻辱之事,缘何要隐匿?劳你跑腿也不是为了在阿娘面前遮掩。她知晓了,若是问询,我会坦诚相对。我只是不愿莫名惹得满城风雨,让无关之人肆意评判。沈娘子是好女子,有人钦慕是再寻常不过的,即便不是我,也会有旁人。只是我不愿因我伤及她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