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等少女离开镜山之后, 一张老人的枯瘦面容,像是从泥地里钻出一般,慢慢浮现在山道倾覆压下的台阶之上。
那张枯瘦的面容, 不甘地动了动嘴唇,空洞的目光陡然移向了一处隐藏在石头之中, 开阖的微小裂口, 随后整张脸蠕动着,艰难地朝那道裂口挤了进去。
…………
黑淮沧感觉自己像是嚼到了什么东西。
韧韧的, 像是嚼不烂的异魔血皮一样,嚼久了还感觉越嚼越多。
黑淮沧忍不住担忧地吐出了一点, 连忙分出一个眼睛, 仔细贴上去看看。
原来是是异魔的脸啊!
那它就放心多了,只要不是凡人,就算被宗主抓到了,宗主顶多就因为它偷吃打它一顿吧。
然而它刚吐出来一点血皮,就如同被切断了的泥鳅一样, 分成几个小块, 朝着四周逃窜。
黑淮沧是必然不可能放一点血皮跑掉的。
一,二,三, 四, 五, 七。
刚刚跑出来的血皮,分出的七块都被它抓到了!
破嘴,快嚼啊!
黑淮沧连忙加大着力道,终于将那些难嚼的血皮,全部吞了下去。
好饱……离开无事庙那么久, 它终于能吃上一顿饱饭了。
黑淮沧高兴得简直想要再吃一顿,这股高兴之情,一直持续到身后传来少女疑惑的声音。
“你刚刚在吃什么?”
黑淮沧连忙恢复凝聚一摊弱小无助的黑色液体形态,一只黑色而大大的眼睛轮廓无辜旋转着。
“没有啊,道友,我刚刚一直在看雕像,什么也没……”
然而雪白腕足轻轻一扫,黑淮沧变大了许多的身形又凭空缩水成可怜兮兮的手掌大小。
然而许多还没有被它完全消化掉的“食物”,半露在黑色液体外,像是一个黑色置物架里插着许多奇奇怪怪的东西。
江载月皱着眉,打量着半露在黑淮沧身体外许多奇奇怪怪的物品。
骨头,会动的虫子,某些疑似石头一般的物品,她都可以理解。
可是那几片会动的,皱巴巴的,像是面具一样的东西是什么?
江载月平静问道。
“这些东西都是你从哪里偷吃的?”
她没有说任何胁迫之言,然而黑淮沧已经脑补到了宗主可能处置它的恐怖方法,连忙乖乖交代道。
“是我在石头里面看到的。我原本一直乖乖守在这里,只吃杂草落叶这种食物,可是没有想到这块石头里面还会经常爬出一点别的东西。我看爬出来的东西都很奇怪,不过也很弱小,就想先帮道友你解决掉这些小麻烦。江道友,真的不是我故意隐瞒不报,也不是我故意偷吃的。它们,是它们自己爬到我嘴边的……”
黑淮沧委委屈屈地说着,黑色液体之中凝出的巨大眼睛,甚至都能看出格外明显的,委屈的仿佛随时都能落泪的神色。
然而江载月此刻没心思和它计较这种偷吃的小问题。
她沉下心来看向那个石头,竟然能从其中感觉到一丝极其微弱的,类似于镜山裂口的气息。
难道石头内部刚刚出现了一个镜山裂口?
可是祝烛星不是告诉过她,不可能有异魔从裂口里出来吗?
她看向雪白腕足,“仙人,这些是镜山里跑出来的异魔吗?”
祝烛星沉默了片刻,方才轻轻动了动腕足。
那些半露在黑淮沧粘液之外的异物,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道拔出,展露在她的面前。
而看着那几片延展开的,不再那么皱巴巴的,拼凑在一起的残缺血肉,江载月突然感觉到一种让她心悸般的熟悉。
“这是——吴长老的脸?!”
难道刚刚吴长老还是从镜山里跑出来了?
而且最关键的是,这些血皮为什么还残缺了一块?
她转向黑淮沧,冷声问道,“剩下的都被你吃了?”
黑淮沧感觉到少女的语气有些不对,它连忙解释。
“我,我没有偷吃,都在这里了!刚刚吃下去的,我还没来得及消化呢……”
雪白腕足轻轻摸了摸少女的头,缓慢开口道。
“载月,这些血肉之中,只带着一点微弱的异魔气息,更像是异魔还没有失控的弟子血肉。宗门之中,有些弟子的道体上确实会长出许多张脸……”
听着祝烛星的话,江载月脑中顿时冒出一个人。
“仙人,你说的是郑长老门下的百脸弟子吗?可是那些百脸弟子的脸,不是应该长在郑长老脸上吗?所以刚刚那个不是吴长老?”
“郑长老……”
祝烛星轻轻念着这个称呼,“我有些记不太清了。不过这张脸,不是吴守山的脸,只是吞了他的血肉,变化成了他的面容。”
江载月原本想要再问些与郑长老相关的事情,可是当听到祝烛星的话,她陡然觉得脊背微微发寒。
如果说祝烛星之前是因为不愿意泄露他与宗主的联系,才故意在她面前表露出和宗主一样,一问三不知的样子,那么现在他都已经告诉她所有的真相,祝烛星没理由还在她面前装糊涂。
所以,作为凝聚了宗主全部理智的道体,祝烛星为什么会忘记宗门内部的长老?
其他长老有异魔失控的风险,难道祝烛星的异魔就不会吗?
已经知道了太多足以被灭口的过往,江载月此刻倒没有了之前的太多顾虑,她迟疑着还是问道。
“仙人,你为什么会不记得——”
祝烛星仿佛感觉到了她的担忧,雪白腕足慢慢贴了贴她的额头,仿佛叹息般温和道。
“我与宗主,终究是一体的。如今我在与他的抗衡中占优,自然就清醒得更多一些。”
“可若是有一日,混沌胜过了我,那我可能就要变回他那般混沌无知的模样了,到时候,或许你会怕得不敢见我。”
江载月张了张口,虽然说在宗主的幻境中,她确实见过宗主没有变成人形时的懵懂样子。
可一想到祝烛星会变成那副模样,她突然觉得那副场景有些说不出的残忍。
她定了定神,用格外坚定的语气认真道。
“仙人,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不会害怕你的。”
少女捧着他的雪白腕足,透明道肢仿佛一根根柔韧的藤蔓般与他交缠着,她清黑的瞳眸里如此专注地注视着他。
这一刻,祝烛星无由来的生出些许渴望。
他渴望能在这一刻以人身出现,让江载月的眼眸里真正地倒映他的身影,紧密无间去拥抱她,感受她身上每一处脉搏与呼吸的颤动。
这是混沌,以及异类的他无法达成的,想要与她永生永世都不再分开的愿望。
再等他一会儿……再给他多一点时间,他一定能以正常道体的完整姿态,出现在她的面前。
“载月,不必担心。在遇见你之前,我或许还能忍受与他重新变为混沌,痴昧不清地以怪物之身,在此方天地中继续游荡下去。”
“但是现在,我绝不会让任何人,任何天魔,哪怕是我自己,将我重新拖入那片混沌之中。”
江载月感觉到了一点点异样。
说实话,到了现在,她已经很难像之前一样说服自己,祝烛星对她的感情是单纯的同族长辈对幼儿的爱护之情。
但是一想到祝烛星和她之间堪称天差地别的实力差距,她哪怕真的生出过一点不对劲的感觉,想法的萌芽都会被掐死在结局的残酷设想之中。
所以在祝烛星彻底挑明白这层窗纱纸之前,她感觉自己最好的应对之法就是——
装傻。
她演技一流地岔开了话题。
“仙人,那这块残缺的面皮跑去了哪里,该不会它跑到郑长老的洞府了吧?”
雪白腕足顿了顿,祝烛星缓慢地开口道。
“观星宗的弟子都很机灵,不过是一块残缺的面皮,就算从镜山里跑出来,也闹不出什么大事。它跑出来后,最大的可能也是被路边的某些野猫野狗给吃了。”
听了祝烛星的这番话,江载月真的很想说:
不是观星宗的弟子都很机灵,是不机灵的弟子,已经活不到现在了吧?
而且观星宗路边哪里有野猫野狗,除非祝烛星觉得黑淮沧和野狗没有什么差别……
算了,可能这就是观星宗里堪比精神病院大冒险,艺高人胆大的才敢随便乱逛的原始生态吧。
比起抓住一块不知道跑到哪里的残缺面皮,她现在最要紧的或许是要赶紧找人把裂口处牢牢看上,不然在她没堵住裂口的时候,已经不知道有多少块和残缺面皮差不多的怪物从裂口里跑出来了。
回到正事上,她最后还是让黑淮沧把它吐出来的那些“垃圾”全部吃了回去。
黑淮沧欢天喜地地一口吞了进去,原本巴掌大小的形态立刻就长到了快半米的大小。
江载月盯着黑淮沧的目光逐渐变质。
她突然想到,黑淮沧虽然平时话是多了一点,吃的也是多了一点,可是它的生命力至少比那些普通弟子要更加顽强啊。
而且它还能分成一块一块的,如果让它驻守在镜山裂口处,岂不是比用普通弟子更安全一些?
她试探性地向祝烛星提了这个建议。
黑淮沧倒是没有反对的意思,还特别高兴地一圈圈绕着她腿边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