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一个说话毫无逻辑的精神病人, 易无事完全陷在他自己的世界里,断断续续地说完之后,背过身开始挖那些埋在藤壶中的血肉种子。
他像是完全不担心江载月攻击他, 她盯着易无事毫无防备的后背,陡然问道。
“所以刚刚那个和我说话的, 也是易庙主吗?庙主一直躲在壳里, 听着他哄骗我,如果不是我发现了他的异样, 他已经进入了我的镜山。在宗内攻击其他长老,难道不算是违反宗规吗?”
“他没有……攻击你……”
易无事拾取着血肉种子的动作一顿, 他的声音仍然干哑而虚弱, 却一字一句格外平淡地重复道。
“他不会,攻击你……他只是察觉到了变化,想回到最安全的盆土里,好好生长……”
江载月的声音一点点变得冰冷,“庙主就想靠着这番说辞打发我吗?”
黑色腕足蠢蠢欲动着, 想要顺着她的意思直接对易无事发起攻击, 江载月花了一点力气才用透明腕足按住它。
易无事这次没有辩解,他像是疲惫至极,连头颅和手臂都像枯树的枝条般垂落了下去。
“你想要, 什么?……不要, 杀我……除此之外, 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江载月原本高涨的气势不由一滞。
不是,都这种地步了,易庙主不说像之前的卢阁主一样暴露出反派真面目就算了,怎么能像咸鱼一样,连一点挣扎的力道都没有?
这简直和她第一次见到的, 还有着坚持与骄傲的易无事,完全不像一个人。
江载月在某一瞬间甚至产生了一种会不会自己才是那个反派的怀疑感,但很快她就冷静了下来。
“我想做什么都可以?那我让你把所有的这些血肉种子都变回原样,你能做到吗?”
易无事突然松开手,他怀中那些微微颤动如同活物般的血肉根茎连同长发,全部散落了下来。
“变不回去的……它开始生长,就是活过来了……它们会变成活人,更适合……活着的活人……”
易无事的声音越发微弱,就如同被偷走了最后一丝力气的人偶。
江载月这次却没有丝毫动摇,“如果这些是活人,那么被抽走神魂的本体是什么?庙主就没有想过,你培养的这些‘活人’雕像,如果逃到了外界,它们的本体会是什么下场吗?”
“它们不会伤害本体的……就像我,我现在还活着……我知道它的恐惧,它的渴望……我也想帮它活着……它或许,比我更适合,活着……在天魔降临的世界……它能知道最适合生长的盆土位置……也能更好,活着……”
江载月越听越感觉不对劲,易庙主说的怎么听,怎么都不像是一个正常活人吧,然而他就像是被催眠了一样,对那种诡异的想法奉若真理。
等等,江载月突然感觉到有一丝不太对劲。
易庙主现在的这种症状,不就是和她在镜山里吞噬碎片,精神值疯狂下降的时候一模一样吗?
他会坚定不移地笃信一个格外荒谬的念头,自身却不会产生一丝一毫的怀疑。
江载月看向他身上的精神值。
4】
仿佛流着鲜红血液的数字刻印在他的脸上,让易无事本就枯瘦的面容更加如同恶鬼一般吓人。
江载月试探性地给他加了一点精神值,然而那一点精神值如同杯水车薪,不到一个呼吸又下跌了回去。
一道空灵清越的声音从头顶响起。
“你找到易无事了?”
江载月猛然抬起头,一张流动着彩色绚丽色彩的脸,不知何时从藤壶中钻出。
“你是哪位甘长老?”
“我一直在庙里,”“甘流生”清灵的声音似乎不带一丝脾气,“我们刚刚见过面的。”
她当然知道她刚刚和这位“甘流生”见过面。
可是回忆起他们之前的对话,江载月此刻只觉得脊背微微发凉。
她若无其事道,“甘长老可知道,易庙主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副样子?”
“甘流生”只是轻轻看了易无事一眼,就平静道。
“他躲在壳里的时间太久了,离开壳后的一段时间,都会如此。”
“甘流生”的口吻,就像说着一个人喝酒多了酒醉一般的习以为常。
“那甘长老可知道,”江载月紧紧盯着他的脸,“那些藤壶里掉出来的血肉,是何物?”
“血肉?”
“甘流生”看了一眼在地上散落的,努力朝藤壶间隙中一点点钻进去的血肉根茎,“它们是魂魄。”
“魂魄是这副模样吗?”
“外界游荡的散魂游魄,不是这副样子。可是留在还生像里的神魂,久而久之就会变成这副模样了。为了不让它枯死,只能让它在这里生长。”
“甘流生”不带丝毫变化的声音平静响起,“那些还生像做了什么错事,让道友不悦了吗?”
“他们想进入我的镜山,甘长老知道是为了什么吗?”
不仅是她刚刚遇见的“易无事”,“方石投”,就连她眼前的“甘流生”,也想要进入镜山中。
江载月时候真的很想问,镜山是什么人人争抢的香饽饽吗?
为什么在吴长老手上的时候他们不要,等到镜山落到她手上的时候,一个个都像是闻到了腐肉味道的苍蝇一样飞了过来?
而面对她的疑问,“甘流生”也给出了一个极其质朴的回答。
“不知道。或许是镜山里出现了什么吸引还生像的灵物,如果道友愿意让我进去看一看,我或许会找到那是什么。”
江载月从来不喜欢招惹麻烦,但是面对这种就差冲着她来,避无可避的麻烦,她在某一瞬间真的生出了想像宗主一样暴力破局的念头。
然后想了想她要对付的人数,江载月又成功地冷静了下来。
“……可以,但我需要一段时间做准备,等到镜山的裂口恢复,我再请道友进来,如何?在镜山裂口没有完全恢复的时间里,道友可否约束住其他人或像,让他们不要进来?”
然而“甘流生”像是听不懂她权衡下做出的退让,那张彩色面孔,连同着上上下下藤壶缝隙中,无数张彩色面孔在一瞬间全部探出,直勾勾地看向她。
“为何不是现在?”
看着这副场景,可能是心理承受能力在观星宗得到了多次锻炼的缘故,江载月有一瞬间不太觉得如何恐惧,反而有一种在一夜过后看到无数的彩色菌子从木头里探出来的奇异感觉。
她甚至有心情问道,“这些是甘长老收回来的海色生衣吗?”
而“甘流生”也格外礼貌地回应道。
“是的,其实我不太习惯我的海色,被易无事分开,套在那些还生像里。虽然海色确实能抑制那些魂魄的生长,可是那些魂魄逐渐长成的活人,比易无事更需要我,所以我只能去帮它们解脱出来了。你不害怕我,是也想回到我们的海中吗?”
江载月花了一段时间,才终于理解了“甘流生”的逻辑。
易无事比庙外的本体更需要它,它就站在易无事这一边,可是那些还生像里的魂魄长成了活人,数量比易无事多,它就站在了还生像那一边。
甘长老这种可以左右横跳的判定机制,真是灵活啊。当然,也不排除它自己也是还生像,就是想找借口进入镜山的这种可能。
“不了,我喜欢作为一个人族而活着。如果我不同意长老的要求,甘长老要如何呢?”
“甘流生”没有丝毫动怒的迹象,就如同人不在乎土石的变化。
“我不会强迫道友做你不愿做之事。可是我收回了海色生衣,那些魂魄没有了海色生衣的保护,它们很容易丧失原本的神智。”
“甘流生”轻轻挪动了面孔的位置,避过了上面陡然又增长出的一片新生藤壶。
“易无事现在也不算清醒。那些魂魄很快就能离开无事庙,在这之后……我也不清楚他们会做些什么……”
江载月忍不住笑了一声。
“甘长老这时候不说自己爱世间的每个生灵了?”
“我自然爱它们。”
“甘流生”如同拥有着一套牢不可破的行事逻辑,它沉浸在它的逻辑运行的世界里,不会受他人言语一丝一毫的干扰。
“他们活着的时候,是不一样的生灵,死了之后,就会回到相同的一片海中,不会再有任何你我之分。”
江载月发自真心地问了一个问题。
“那如果你死了呢?甘长老也觉得你是回到了自己的海中吗?”
“甘流生”无动于衷地看着她,如同神明看着一只自以为是的蝼蚁。
“我不会死,我已在那片海中……”
江载月已经完全没有了和它再交谈下去的兴趣,如果说曾经的卢容衍只是以他人的痛苦为乐,那么她眼前的“甘流生”,已经是到了把人都不当成人看的程度了。
她有心想要试试自己和甘流生魂魄的水平,透明触手不带丝毫犹豫地伸了过去。
透明触手触碰到最近的一张面容的时候,周围的一切仿佛都发生了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