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载月的脚步有些许沉重, 细密的藤壶又在开始生长,似乎又想要堆叠到她的脚下,她毫不犹豫地顺着镜山山道, 走出了迷宫。
然而她刚走进镜山没多久,就感觉到了有些不对劲。
有人进入了镜山?
江载月沿着山道走了几步, 很快就发现了一串带血的, 杂乱不一的鞋印。
从那些血液的气息,江载月很快判定都是这些人都是没有修炼气息的凡人。
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凡人一起跌进镜山?
不会是镜山的裂口又变大了吧?
江载月不敢耽误时间, 生怕再耽搁一会儿,这群人真的会跑进镜山深处, 她沿着血印最多的山道走去。
……
“……不能, 再走了……”
被两人簇拥在中间,一身灰黑囚服被鲜血浸染,黑发披散缭乱,脚踝被镣铐磨出深深血痕,步伐踉跄的青年人, 最后在搀扶住他的两人中停下脚步。
“……不能去山道外, 也不能……走出同一个石阶……脚步不同,也会走失……”
青年人仰头,死死地盯着天空上那轮过于雪白的“日轮”, 沙哑的声音几乎没有情绪道。
“赤晷的方位也不对, 此山……可能是非人所居之界, 仅靠人力,是走不出去的。”
“先停下,不能再走了。”
左侧搀扶他的的亲卫担忧道,“可是殿下再不走,您的伤势……”
青年人慢慢地摇了摇头, 深深地闭了闭眼,方才找回一点开口的力气。
“只是皮外伤,不碍事,你们跟我一起坐在这处石阶上,不要相隔太远。”
青年人身边的两名亲卫即便担忧,也只能躬身应是,遵循着殿下的命令坐下。
应承华轻轻摸了摸衣袍掩盖下,几乎被镣铐磨得麻木的伤口,他摸到了血肉模糊中隐约露出的白骨,却已经连知觉都格外模糊。
他应该是逃不过这一劫了,只是可惜了冒险带走他的亲卫,他们也只能陪他一起葬身在这处荒山里。
父皇,母后……
两张温和慈爱的面容在幻影中浮现在了他的面前,直到此刻,应承华也不敢相信,不过是一夜之间,父皇与母后竟然下令密捕他回都,而他也从昔日的太子沦为了今日的阶下囚。
他不能死在这里,他还要回去,回到皇城之中,见他的至亲……
或许是他心中的渴望太过强烈,一道声音在不远处响起,他梦中盼望的仙人,在这一刻踏足在他面前。
“你们是从何处来的?”
看着中间青年死气沉沉的面孔,江载月抱着“人还没死吧?”的侥幸心理,移动着山道来到了他们面前。
两名亲卫被吓得下意识拔出刀剑,却在看到少女不似凡人的装扮后立刻跪倒在地,毫不犹豫地磕头道。
“仙人,求您救救殿下吧!”
殿下?
江载月顿时有了一种接了个烫手山芋的不好预感,虽然说这群人从镜山裂口掉进来的锅,不该由她背,可这件事的罪魁祸首是宗主,她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这群无辜之人就这么死在镜山里。
如果是凡间王朝的皇子,应该也能给出一笔医药费吧。
但是看着青年人奄奄一息,面容惨淡地开合着唇,像死不瞑目一般紧紧盯着她的样子,她又有种这笔医药费可能拿不到手中的不祥预感。
幸好一颗回春丹下去,青年人的虚弱气息就逐渐趋于平稳,江载月闻着越发浓重的血腥味,目光停留在了那人脚踝的镣铐上。
哪个皇子混得这么惨?他这会是被流放途中劫出来的囚犯吗?
她尝试了一下指尖汇聚灵力,然后用力一捏镣铐。
碎了!
在亲卫敬佩感激的目光中,江载月示意他们扛着昏过去的青年人,呆在不久前建好的石台上。
“你们留在这里,不要随便乱走,不然若是走进山核,我也救不了你们了。”
两名亲卫连连应是,就连那死气沉沉的青年人,恢复了些许力气,都挣扎着站了起来,毕恭毕敬地向她行了一个大礼。
“请仙人放心,我们定然不会走出此台半步。”
仙人飘渺而去,应承华定定地看着仙人笼罩在华光中的身影,四肢百骸中再度伸出一股支撑着他坐起的力量。
他强撑着身形,向左右的亲卫问道,“我的仪容可有何不妥之处?”
亲卫痛惜地看着往日芝兰玉树,如圭如璋的殿下,如今冠发不整,血污染身的狼狈姿态,难以真心实意地再说出半个好字。
应承华很快意识到这一点,他咬牙坐直身体,“帮我洁面。”
亲卫也意识到此刻正是关乎殿下性命的最紧要关头,即便仙人不言,他们也绝不能轻慢对待。
他们东拼西凑之下,终于凑出了半块干净一点的布帛,帮着应承华擦干净了脸上与手上的血污,再笨手笨脚地勉强理了理应承华散乱打结的墨发,终于在仙人回来之前,将殿下打理成了最能见人的样子。
江载月没有多费什么口舌,有时她甚至不需要开口,在镜山山道中迷失了不知多久的人看到她出现,就会口齿不清,涕泗横流地求她带他们出去。
她懒得一遍遍解释,等将所有人都带到了地台上,准备解释情况的时候,才发现了一件较为尴尬的事情。
她救回的人,在见到了彼此之后,立刻分为了泾渭分明的两边。
一边人声嘶力竭地朝她叫喊,“仙人,这是大逆不道出逃的罪人,我们是奉命追捕他们的皇庭卫。”
另一边普遍受伤较重的人也在涕泪交垂地和她辩驳,“仙人,我家殿下孝顺仁爱,绝无可能做犯禁越礼之事,殿下平日里更是温柔慈善,礼贤下士,守身如玉,冰肌玉骨……”
江载月:……?怎么越听越觉得有点不太对劲?
所幸在她喊一声闭嘴的时候,两边的人终于乖顺地把嘴闭上。
不过从那两边人的争吵中,她也终于弄清楚了,这些人都是来自一个叫应国的凡人王朝,刚刚被她救下的青年人是应国这一朝的太子,原本遵循着旧例巡国,没想到在巡视边镇的时候,皇城发来了密令,而本该是皇室最忠诚护卫的皇庭卫,却奉着皇帝密令,前来捉拿他回都。
他的亲卫冒死带着应承华逃进了荒山,却没想到会完全迷失在荒山中,再也找不到出山的道路。
而那群皇庭卫则是一路追索着他们逃进了山里,只是比他们更早地迷失了道路,有些人甚至迷失在了荒山深处,现在连江载月都找不到他们的身影。
清楚了问题的严峻程度后,江载月的心情更加沉重。
按照他们所说,镜山已经不仅是单单出现了一个裂口这么简单了,如果只是一个小裂口,不可能会有那么多人毫无知觉地踏进镜山里。还有一些没救回来的人,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消失在了她能够感知到的镜山范围内。
这说明镜山与凡间的裂口问题,已经严重到了一个她需要立刻处理的地步,不然若是越来越多的凡人误入到裂口中……
“你们可还记得自己是从哪一处山道进来的?”
然而话一说出口,江载月顿时意识到,这群普通人没有她对镜山的掌控程度,几乎不可能记得对于他们而言比迷宫还难以辨认的山道。
然而话一说出口,原本另一边众人簇拥中的青年人却站了起来。
“我认得每块走过的台阶,如果仙人能带我再走一遍,我一定能认出是从哪块石阶进来的。”
皇庭卫中传来一道嘲讽之声,“阶下之囚,也敢在仙人面前口出狂言?”
两边的人原本都疲惫难掩,仅仅是因为这句话,又有打起来的趋势。
“我们才不会像你们这群犯上作乱,肆意妄为的小人一般,罔顾殿下的仁德……”
眼看这群人又要打起来,江载月冷冰冰地抛出一句话。
“谁再多说一个字,我就把他丢回山里。”
两边人顿时安静了下来,江载月这才对应承华道,“走吧。”
应承华伤势恢复的速度很快,或许是还春丹的药效对凡人格外显著,不过是片刻,他脚上原本深可见骨的伤口就已经结了一层厚厚的血痂,此刻除了步伐略微慢一些,再也看不出其他异样。
江载月原本做好了他在说谎的准备,却没想到应承华真的能在无数条山道中,准确无误地认出了自己来时的那一条,甚至还找到了最初进入的那一节石阶。
而看着石阶另一头截然不同的山景,应承华紧绷的身体终于能微微松下一口气。
“仙人,就是这里。”
江载月也终于看到了那一处巨大的裂口,然而在裂口之外,就如同有一层水雾蒙着截然不同的山景一般,当应承华激动地想要探身出去时,却仿佛有一层力量坚定地将他阻隔回镜山之中。
“仙人,这是……?”
江载月也试探性地那层水雾般的薄膜走近一步,然而那层薄膜给她的感觉却如同城墙般牢不可破。
她试图让山道通往薄膜以外的世界,却有一种通往一片虚无的世界的混乱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