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载月最后还是做不出真把这么一捧鲜花直接丢垃圾桶的浪费举动, 她想了想道。
“你可以把这些花放在你家阳台上,等花枯了再丢掉。”
祝烛星似乎想到了什么,用力地点了点头。
“我的阳台……近, 月月……每天都可以……看到花。”
祝烛星的中文真是大有长进,江载月觉得用不了几天他就能出师, 实在没有必要非要缠着她陪他练中文。
然而目光落到他上扬的唇角弧度上, 江载月最后还是无奈地接过了狗绳。
“走吧,去遛狗。”
小区里的人都很热情, 虽然大黑狗膘肥体壮,看着一口能吃掉一个小孩的样子, 但是没有一个人怕它, 甚至还有人主动要求摸摸它。
暖融融的阳光在外界照得人更加舒服,江载月感觉自己又困了。
但是比起此刻涌上的困意,她还有一点古怪的,仿佛是被蚂蚁一点点啃食的痒意,从身体深处泛出。
江载月往石凳上按了按不平整的指甲, 莫名的, 她又有点想啃指甲了。
想要转移注意力,她索性找了个亭子坐下,用力地揉了一把大黑狗油光水亮的皮毛, 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祝烛星聊天。
“你从哪里找来的这么大只狗?在城市里养合法吗?你给它上狗证了吗?”
“宠物店里面……抱来的……合法……狗证……上了”
她问出这种问题, 却似乎没什么耐心听祝烛星说他的答案。
江载月的目光落在亭子外, 被阳光照得微微发亮的叶子上,看得久了,好像又有点困了。
不是,这一天天的,谁给她下安眠药了吗?怎么刚起又困, 吃了还困?万一上班的时候她困成这样,岂不是完蛋了?……哦,对了,今天是周末,她不用上班,院里也没有排她的值班……
明明是一个再美好不过的天气,也没有遇到任何烦心的事情,江载月却突然觉得有些说不出的烦躁。
太好了,一切都太顺利了,总给她一种生活在哪里藏着掖着,下一刻随时准备给她一拳的不祥预感。
她的精神不会真的出问题了吧?
江载月走出亭子,快步地走到了湖旁边。
清粼粼的湖水倒映出一张她再熟悉不过的自己的面孔,但是,好像不太对劲……
是因为她今天没有化妆吗?还是说她应该给自己买点什么饰品?……
江载月看着湖水中自己的脸,又看着不远处走来的祝烛星,还有更远一些的,其他人的脸。
所有人的样子都很正常,可是为什么,她觉得好像少了点什么?
“月月……不舒服……吗?”
江载月又想啃手指甲了,她努力克制着这股比先前更强烈的痒意和冲动,若无其事道。
“有点困,我想回家睡觉了。”
祝烛星认真道,“我……送你……回去。”
大黑狗不舍地在她脚边呜咽着,像是还想要她和之前一样陪它玩球。
江载月蹲下身歉意地摸了摸它的头,“下次再陪你玩。”
回到家里,厨房和餐桌已经被收拾得一干二净,客厅里响起家常电视剧的吵闹声响,妇女靠在沙发上,聚精会神地看着电视剧。
然而看着那道清瘦而安静的身影,江载月鬼使神差地喊了一声。
“妈。”
女人回过头,那张清瘦雪白,看不到丝毫岁月纹路的面容上,柔软瞳眸看着她时总能浮现出暖煦的爱意。
江载月站在不远处,一瞬间却有些许恍惚。
她妈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年轻了?是刚去美容院做完拉皮吗?
女人一开口,却是有些极其普通甚至有些吵嚷刺耳的高昂声音。
“小祝找你出去说什么了?人家给你送了烤肉,你晚上不请人家一起来吃蛋糕?”
江载月回过神,“请了啊,不是晚上才吃蛋糕吗?妈,我先回屋睡会儿。”
“整天睡整天睡,懒得和猪一样……”
在妇女絮絮叨叨的声音中,江载月走进了房间,躺在床上半天,明明有困意,指甲时不时泛出的痒却扰得她无法轻易入睡。
江载月索性从床上爬起来,打开手机,继续看着她心心念念没有看完的那本小说。
夜晚很快到来,她邀请的三四个好友即便很忙,却还是抽出了时间,参加了她的生日。
房间灯光熄灭,雪白蛋糕上的红色烛火照亮着周围一圈带着笑容与祝福的熟悉面容。
“吹蜡烛!”
“先许愿!愿望不可以说出来!”
她的愿望是——
她希望妈妈可以平平安安。
……好痒……
希望祝烛星可以平平安安。
……真的好痒……
希望她认识的所有人……
……可是,她的指甲,真的,好痒啊!
江载月吹灭了蜡烛,在房间重新打开的亮堂灯光里,陡然转头拿起了自己的包,冲向了外界。
“我身体好像有些不太舒服,你们先吃吧。”
神经病啊!
江载月怀疑自己可能真的得了精神病。
正常人应该做不出自顾自跑出朋友和家人精心为她准备的生日宴,跑进医院的急诊匆忙挂号,初步检查也查不出任何问题后,宁愿回去自己上班的精神病院,也不回家的邪门举动吧!
可是她不仅这么做了,还没有一点后悔的感觉。
“小江,今天没有排你的班,你怎么过来了?”
江载月关切地问道,“王哥,今天收下的病人。没有闹出什么事吧?”
“没有啊,他们都挺安分的。”
“王哥,要不接下来的查房,我帮你去查吧。”
半秃的王哥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关心地问道,“小江啊,你最近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事啊?”
还别说,江载月现在真有点想给自己开个精神病检查的冲动。
随口搪塞了几句后,她终于如愿以偿地接过了查房的工作。
江载月的目光忍不住扫过每一个病人的面孔。
明明没有任何异常的正常面容,却让她觉得……像是正常人的五官少了一处一般别扭……
少了什么?到底少了什么?
她为什么会觉得,那些人脸上,应该有……应该有什么?
字?弹幕?精神病名字?寿命天数?
脑中混乱的想法多了,江载月甚至生出了一个悲哀的念头。
实在不行,要不她明天也跟着住进来吧?就算她在医院工作,也不能讳疾忌医啊。
一道有些沙哑的声音叫住了她。
“医生,大半夜的,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晃悠?多吓人啊。”
江载月转过头,对上一张有些过于苍老的妇女面孔。
妇女的面孔一点也不和善,语气也有点凶巴巴的,她却……有一种熟悉而亲近的感觉。
是她见过的病人吗?
“你是几号床的?怎么偷偷溜出来了?……”
她的大腿陡然被一个不知道从哪里蹿出来的孩子抱住。
“医生医生!不要怪我妈妈,是我晚上偷偷溜出来,妈妈才来把我带回去的!”
江载月的目光在小女孩笑嘻嘻的面容上定了定。
她想起来了,女孩的妈妈和爸爸都确诊了狂躁和妄想方面的精神病。女人的老公住进精神病院,治疗一段时间,出院没多久就跳河自杀了,女人之前也住过几次院,精神勉强控制了平稳,生养了小女孩之后,就没有再住过院了。
直到这个小女孩也出现了妄想的症状,女人才又带着她的孩子住进了这家精神病院。
多可怜的孩子啊,江载月听到院里的医生有时会惋惜叹道。
明明是看着那么正常的孩子,为什么会出现能在他人脸上看到数字的妄想症?
对啊,正常人怎么可能会在人脸上看到数字?
小女孩显然遗传了她父母的精神病,还口口声声说着她妈妈的精神病特别严重,问医生能不能给她妈妈找个看管更加严密的重症病房关进来,不要让妈妈和爸爸一样偷偷死掉。
一家三口,竟然都得了精神病。
看着女人牵着小女孩,骂骂咧咧走进病房的样子,江载月的心里不知为何格外冷漠道。
这是她们的命运。
这是她们自己选择的后果。
这些和她,一个正常的精神科医生没有丝毫联系。
她不会走上那些精神病人的道路。
她的妈妈在家里等她,祝烛星,她的朋友都还在她的家里等她。
江载月打开手机,看着妈妈,祝烛星,朋友打来的未接来电,有一刹那微微恍惚。
她为什么要站在这里?
她不应该在家里,度过她最美好的一个生日吗?
现在回去,应该还来得及,他们应该都没走,她应该还来得及切下蛋糕,分给所有人,向她爱的每个人,和爱她的每个人诉说着她对他们的感激与祝福,而不应该站在这里,站在这个……灯光闪烁的回廊里,一个人……静静地啃着她的指甲……
“小江,你在做什么?”
江载月陡然回过神,看着自己不知何时啃下了整整一片,显露出了指甲下的全部柔软血肉,还在不断滴血的手指。
好像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疼……
斥责声,呐喊声,奔跑而来的脚步声……
当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出现在她的面前,或是痛心疾首,或是哭喊不忍地说着她为什么好端端地残害自己身体的时候,江载月放下手,轻轻闭上眼,终于感知到了她的透明触手。
然后她听到了,石板一寸寸破裂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