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载月算是听明白了, 卢容衍的症状已经发展到了死前说胡话这一地步了。
“别恨来恨去了,你不就是想活下来吗?我带你去找易无事,说不定还有办法。”
她的触手伸了出来, 正准备抱起卢容衍这具雕像身体,却发现她的触手触碰之处, 卢容衍身上的那些裂纹碎裂得更大了, 越来越多的藤壶如同畸形的苍白山堆一般,快要将卢容衍整具身体完全淹没。
卢容衍却如同回光返照一般, 盯着她的死寂眸光猛然亮了几分。
“你是谁?你是来救我的吗?师父要杀……”
他整颗暴露在藤壶之外的头颅完全破碎,头颅内蔓延而出的藤壶将瓷白雕像碎片完全吞没, 再也看不出丝毫人形。
江载月心中陡然冒出个不合时宜的冷笑话。
好了, 卢容衍这下死得立地成坟,她都不用再想该去哪里埋他了。
但是一想到他之前说的那些话,好吧,可能卢容衍的卖惨还是有点效果,感觉她不尽一下最后的几分力, 就好像真成她欠他的了。
江载月叹了一口气, 她拿出镜灯,将那堆还要继续往外蔓延的藤壶全部收进了镜灯之中,然后走进镜山, 几步之间就来到了无事庙。
可易无事这边的状况似乎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惨白畸形的藤壶在荒山中肆意蔓延着, 如同一片无穷无尽的海域,她甚至已经找不到最初的无事庙在哪里。
江载月降落在边缘锋锐的藤壶上,她试探性地喊了易无事几声,也没得到丝毫回应,方才放出了自己的触手。
她的触手似乎对于异魔有一套界限分明的进食标准, 易无事的藤壶与雕像激不起它们半点食欲,但是在江载月的迫使下,它们还是只能乖乖吞噬着藤壶,挖出一条通往藤壶核心的道路。
这次江载月没有花费多少功夫就找到了易无事,只是她找到的是大半个身躯与面孔都被藤壶完全吞噬的易无事。还有丝丝缕缕的血肉,试图从藤壶缝隙中钻出,重新回到易无事身上,但是易无事血肉生长的速度,远远比不上他的身体被藤壶吞噬覆盖的速度。
而此时的易无事已经失去了大半的意识,再这么下去,他只怕真的要变成完全失控的异魔。
经过这几日的休息,还有先前吞噬的不少异魔,她的精神值稳定也强悍了许多。没有了之前束手束脚的心态,她用上了之前的老办法,开始给易无事加精神值,不过这一次,她手中也有了不少宗门丹药的存货,也不用过度吝啬,可以直接往他的嘴里塞清心丹。
双措并举之下,易无事快要跌到零点的精神值,终于稳定了下来,他麻木地睁开眼,越来越多的血肉从藤壶之中一条条探出,藤壶发出脆弱不堪的爆碎声响,最后还是从血肉的缝隙中收回到了易无事体内。
只是易无事不用开口,江载月都能从他变得崎岖不平的皮肤下,看出那些藤壶还在挣扎生长,试图突破躯壳的迹象。
江载月冥冥之中突然生出了一种预感,如果易无事的异魔再这么爆发几次,即便她能给他加精神值和提供丹药,易无事也支撑不了多久。毕竟她的精神值加点和清心丹的炼制都是要付出不小代价的,不可能都用在易无事一个人身上。
易无事似乎也感觉到了这一点,只不过这一次,他没有开口恳求什么,瘦削的皮包着骨头的面颊,更显出几分习惯了痛楚的麻木。
他直截了当地问道,“宗主来寻我,是为了什么事?”
江载月提起镜灯,将卢容衍的雕像碎裂之事告诉给他。
易无事格外干脆道,“把他放出来吧。”
镜灯中的藤壶落了地,还想要往周围生长,易无事格外冷漠地捏住了那些藤壶锋利的边缘,任由它们割开了他的手掌。
他手心的血肉用力地蠕动着,方才挤出了几滴淡红的血液,掉落在地上的那堆藤壶中,藤壶原本肆意生长的速度慢了许多。
还有藤壶想从易无事手掌探出,却被易无事用力地按住,慢慢推回了身体之中,他的骨头发出格外轻微的碎裂响声。
江载月此刻的心情格外沉重,即便她从宗主留给她的几个小库房中得到了不菲的一笔丹药,可一想到宗内和易庙主一样濒临失控的诸多长老和弟子,她突然觉得手头上的那点清心丹还不够一人一颗分润的。
但是眼下易无事的情况已经到了,不靠外物都难以维持理智的地步,江载月还是分出了一小瓶丹药给他。
易无事没有拒绝,他直接将一整瓶丹药全数吞下,麻木冰冷的面容上才有了一点人气,主动开口道。
“我现在还能支撑一个月。等我失控了,宗内全部的雕像都会变成异魔。”
易无事的嘴唇动了动,他原本还想说些什么他不想死之类的话,但或许是在观星宗全数出动清除异魔的战役中,与少女培养出了足够多的默契,看着江载月凝重的面色,他突然觉得,他其实什么都不用再说。
如果他还有一丝活下去的可能,江载月一定会救他。
而如果江载月不救他,那么……或许,天意就是如此。
宗主不可能耗尽宗内之力,只救他一个人。毕竟宗内又有哪个人不想活下来,或是觉得自己不该活下来?
他生死的决定权,不在他的手上。
江载月这次救了他一次,他就还有这一个月的生机。
宗主不想再救他,他也只能死在宗主手中。
明明他一生中对生死的恐惧压倒过一切,但是在死里逃生的这一刻,易无事看着少女冰冷如雪的面色,脑中陡然闹出了一个压不住的念头。
被江载月吞噬,或许比被异魔完全吞没理智,更轻松一些吧。
知道他畏惧死亡的宗主,或许不会让他经历过于漫长的抵达死亡的痛苦。
而话一说出口,他心中的畏惧就轻了许多。
“如果我失控了,宗主就要吃了我吧。被藤壶切割开血肉的死,实在太慢了。”
江载月微一皱眉,易无事的病情也发展到了临死前胡言乱语的程度了?
“易庙主,你冷静一点,现在还没有到十死无生的地步。祝宗主已经和我说了,他飞升之后就去清除天魔了,你再多撑一些时日,他或许就清除了原本降临于你身上的域外天魔。”
易无事却没有被她的话安慰住。
“域外天魔?那根本不是人族可能触碰的存在。即便前宗主成功了一次,两次……他还能一直成功杀下去,将域外的所有天魔都杀灭吗?江宗主不是都感觉到了吗?凡人身体中的异魔只是被截断了与天魔交接的力量通道,天魔也不是那么容易清除的存在……”
易无事的脸色又灰败了几分,因为他心神的动摇,江载月直观地看到了他的精神值再度稳不住而缓慢下跌的迹象。
异魔居然还能这么趁虚而入的吗?
“够了!”
江载月冷声道。
“你是宗主还是我是宗主?我说了,祝宗主能够杀灭天魔,他就一定有杀灭天魔的实力,庙主就安心养着,不要再胡思乱想了。”
江载月转念一想道,“对了,反正庙主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去帮梅晏安照料灵虫,或者是去帮庄长老炼丹,庙主自己选一个吧。”
易无事忍不住看了她一眼,声音有几分嘶哑道。
“你就不怕我异魔失控,连累了他们?”
江载月冷静道,“我会安排人看着你的,若是他们也有失控迹象,庙主记得也第一时间告诉我。”
易无事有几分无奈,即便是前宗主,也没有使唤过异魔失控的长老,对了,前宗主都是直接吞噬,或者把他们赶到落星城中的。
难道他自己临死前,也不能得几分安宁吗?
然而心中这般想着,易无事心中不知为何却轻松了许多。
宗主让他听令,那他就听她的命令吧,能有一丝活的希望,谁又愿意就这么去死呢?
“好。”
他应了下来,看着脚边的藤壶。隐约有再度凝聚成雕像的趋势,索性再度割舍出几片皮肉,落入藤壶之中。
那些苍白的藤壶得到了血肉的供奉,终于凝聚起了一座边缘锐利,如同用无数瓷器碎片拼凑融合而成,而瓷器裂缝又隐约显现出密密麻麻藤壶的卢容衍雕像。
只是这次的卢容衍模样,比先前更诡异畸形,几乎看不出他原本的样子。与这尊雕像相比,易无事崎岖不平的肌肤,都显得更加正常了。
那座雕像似乎恢复了几分浑浑噩噩的神志,只是看着自己由碎裂瓷片和藤壶参杂而成的身体,他破碎瓷片般斑驳的面容上慢慢浮现出一个让人看了只觉得毛骨悚然的笑容,声音也格外刺耳难听。
“多谢,江道友,给我,复生之机。”
易无事陡然开口道。
“我活一个月,他也最多能支撑二十天全然清醒。我现在不敢动用过多的异魔之力驱使其他雕像,仅够支撑他动用灵力,宗主不如物尽其用,放他去炼清心丹吧。即便卢容衍并非善类,他也应该明白怎么做能够让自己活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