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容衍雕像之身上的裂纹这些年变得越来越多, 即便易无事为他重塑多次雕像,也改变不了他的雕像之身越发失控,如今几乎看不出原本样貌, 藤壶缠身的可怖模样。
而卢容衍一开口,就丢下了石破天惊的一句话。
“宗主, 我想飞升仙界。”
卢容衍竟然与甘流生一样, 都想主动飞升仙界,他的这句话有些出乎江载月的预料, 但仔细想想,又似乎在情理当中。
而见江载月没有第一时刻否决, 卢容衍原本的嘶哑难听之声, 刻意如从前一般温和几分道。
“我这些年为宗门付出的一切,宗主应该都看在眼中。即便我的真身曾经犯下重罪,一死也应该洗清了所有的罪孽。我勤勤恳恳炼丹多年,没有违背过宗规,应该也能称得上是清白之身。这些年我从未向宗主求过一件事, 如今我只向宗主求一个愿望——
求宗主让我飞升。”
江载月平静问道, “卢道友在仙界看到了何物?”
卢容衍沉默片刻道,“我看到了仙界有让我能以如此残魂,重塑人身之法。”
“卢道友真的相信仙界有此物吗?”
到了此刻, 卢容衍反倒释然轻松道。
“或许真如宗主所言, 我所求之法也不过是水中月, 仙界更是一场镜中梦,可溺水濒死者,又如何舍得不抓住手边唯一一根稻草?”
“而且,宗主不是一直想要见到仙界真容吗?”
卢容衍的声音中透出了几分势在必得的平静。
“我可以让我的眼,变作宗主的眼。”
等卢容衍当他心中所想全盘托出后, 江载月也还是认同了他的计划。
将只想求活,已经别无他法的卢容衍强留下来,也不过是平添一抹仇怨。如果计划真能如同卢容衍所言般进行,她或许还能找到破局之法。
只不过唯一让她有些哭笑不得的是,在他们即将结束对话之中,卢容衍还不忘初心地保留了这些年里他们每一次见面最后的固定流程——给她上浮岭的眼药。
“宗主,浮岭长老如此不愿让外人见到他的真容,他定然也不肯服下丹药,让宗主看护他的身体。他或许是有什么倚仗之处,可以抵御仙界的吸引,甚至他拜入宗门的原因,都可能与他的倚仗之处与没暴露的目标有关……”
卢容衍沉声说了一大堆,最后总结为简单的一句话。
“宗主,浮岭他居心叵测,宗主一定要小心提防。”
“我知道了,我会小心的。”
送走卢容衍后,江载月又继续接见了梅晏安。
梅晏安似乎有千言万语难以说出口,在她的注视中,梅师兄俊朗沉稳的面容上少见地浮现出青年时些许的青涩窘迫神色,他开口的时候,极轻地喊了一声师妹。
“……师妹,若是安眠的丹药无用,我和那些长老最后还是进入了仙界,师妹……师妹不必再来寻我们。”
梅晏安的脸色一点点变得沉静道,“我能够感知到,‘仙界’对我散发出的强烈引力,就如同在那一处有着我梦寐以求的道法与宝物,甚至……仿佛师妹也在那里等我。可是,师妹现在就在我面前,师妹也绝不会如同我感知到的一样,对我……说出那些话……”
梅晏安的声音开始有些结巴,他试图略过那些让他为难的东西,快速道。
“可……可即便清楚那都是假象,我还是没办法对仙界生出一丝一毫的戒心和抵抗之意,就如同我的魂魄被撕开成两半,一半想要警惕,一般却已经想要进入仙界之中……”
听着梅晏安的描述,江载月忍不住皱起眉道。
“师兄,你在仙界也看到了我,还听到我说话?我都对你说了什么,那就是你听到的招引之音吗?”
梅晏安的脸一点点红了起来,像是狼狈得引火烧身的人,想要灭掉自己身上的火,却发现周围没有一处是可以供他逃跑灭火的活路。
“我……我听见师妹,说……看重我……说……我知道那是假的,师妹放心!我绝不会将异魔之言当真,更不会做出轻亵师妹幻象之事!”
梅晏安急促地说着,像是恨不得能将心挖出来,给她证明自己的决心,江载月已经隐约猜到了仙界幻象蛊惑,她也没有继续逼迫梅晏安说下去。
“我自然是相信梅师兄的,师兄不必多想,对了,我想对师兄的神魂做些事,师兄愿意相信我吗?”
梅晏安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江载月接下来见了庄长老。
庄曲霄的神情例如这些年与她相见一般的冷沉肃静,但是面容却一年比一年更年轻了些,如今乍一看更是仿佛要与梅晏安的年岁没有多少区别。
虽然看着有些怪异,但江载月也不可能阻拦庄长老往年轻化发展,她索性当做什么都没发现的样子,平静问道。
“庄长老想要与我说什么?”
“他们对宗主说了什么?”
庄曲霄的问话几乎与她的声音同时发出。
江载月有几分诧异,但还是回答道,“两位长老都与我说了仙界相关之事,庄长老以为他们与我说了什么?”
庄曲霄面容上的紧绷终于微微淡去些许,在少女淡黑瞳眸的疑惑注视中,他仿佛才后知后觉到自己刚刚的那番问话有些不太妥当,沉默了片刻后,方才低声应道。
“……我以为,他们对宗主,说了些……冒犯之言。”
江载月很快就察觉到了庄长老的异样。
“长老也在所谓的仙界之中,听到了我的声音?”
仿佛被戳穿了心中最大的幻象,庄曲霄此刻的气息反而更加平稳了下来,如同下定了什么决心道。
“是,我在仙界的招引之声中,听到了宗主的声音。不……或许应该说,那是我期盼之中的,宗主会对我说的话语。”
江载月心中陡然生出了一种不好的预感,不是,庄长老在这时候回答得这么光棍,不会真的要说出那种话吧?
果不其然,下一刻庄曲霄的声音更为低沉道。
“我听见宗主问我,这么多年孤身一人,是否在等什么人?”
“我听到那幻象之声,也迷了神智地问道,前宗主飞升多年,宗主如今也是孤身一人,宗主可是在等前宗主?”
“幻象之音回答我,她已经放下了前宗主,那我现在,是否也放下了那个一直等待之人?”
庄曲霄说着幻象之音,然而那双往日总是无比肃冷的黑眸,却如同雪地中燃起的汹涌大火一般,如有实质地定格在了她身上。
“我没有。”
“若是没有‘仙界’出现,我或许还可以再等十数年,等上百年,直到幻象之音说的答案变为现实。可是如今,我隐隐之中已经有一种预感,即便我服下了沉眠之丹,可能也无法抵御得了仙界的侵染。今日或许是我与宗主最后一次见面,也或许是我最后一次,有机会向宗主问出那个问题。”
“宗主,十三载已过,你如今——放下前宗主了吗?”
江载月望着眼前执着地想要一个答案的庄长老,心中不由叹息一声。
她知道庄长老想要得到什么答案,可是她不能给,她不愿意给庄长老一丝不该有的希望后,再无情地掐灭掉它。
而比起那些庄曲霄可能无法理解的理由,直接用祝烛星当挡箭牌,或许能更快让庄长老死心。
江载月重拾起多年前的演技,如同一个再平静,却也再坚定不过,从未放下心中所念的未亡人一般轻声道。
“我从没有放下过他。”
仅仅是得到了这一句答案,庄曲霄便已经明白了江载月没有说出口的婉拒之意。
他其实心中早已料到少女会给出的这个回答,只不过在没有听到这声回答之前,那一缕没有在他心中完全磨灭的,属于庄霄的鲁莽而急切的心念总是在一遍又一遍不甘地挣扎道。
万一呢?
万一是因为他始终踌躇不决,没有勇气问出那一句问话,而错过了与少女的那一丝可能呢?
但是如今,尘埃落定,宗主斩断了他最后一丝念想,就如同漂浮在空中的心脏终于能够降落于地,一瞬间停止跳动,也比从前落不到实处,在万千执念的收紧束缚中一点点流干血液的感觉更畅快而干脆。
庄曲霄如同洗尽了身上最后一点铅华,也卸去了肩上紧绷的最后一层重担。
他沉声道,“我明白了,多谢宗主。有关仙界之事,宗主还想让我做些什么吗?”
江载月不知为何心头一跳,她陡然有一种自己刚刚说出那句话,仿佛惊动了什么,连同她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怪异难言的,仿佛被什么无形的恐怖之物注视的感觉。
她没有心思再和庄长老多言,简单几句结束了交谈之后,她望着云池宫内陷入沉睡的长老们,突然想到了甘流生的那句话。
无论她用什么办法,都无法阻挡这些人飞升吗?
接下来的几天里,甘流生的那些话果然应验了,即便江载月时刻守在殿内,没有离开过一步,可是陷入沉眠的长老,还是有两个悄无声息地在她眼下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