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幸福的烦恼, 让江载月忍不住感慨,如果不是有一个实在无法解决的催命倒计时挂在她头上,其实留在这方世界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但是天穹中能够感知到的域外天魔越来越少, 肉眼可见的星辰也越来越少,已经无需宗主灵偶提醒, 江载月都能感知到星海中, 那越来越近乎原初之地的可怖存在。
祂如同一片拥有恐怖吸引力的黑洞,仅仅是遥远感知到祂的存在, 江载月的心神几乎就要消融沦陷在其中,而那些在她看来同样恐怖的域外天魔, 都相继消失在这片无比恐怖的天魔之中。
这个吞噬了众多域外天魔的天魔, 竟然是口口声声说着要来接她飞升的宗主。
下次出现,祂要接她飞升到哪里?
飞升到祂胃里面吗?
每每想到这样的地狱笑话,江载月原本因为探索其他世界而有些疲惫的身体,就会再度涌现出源源不尽的动力。
不过现在,她已经做好了应对一切可能的准备, 江载月反倒有时间真的闲了下来, 吞噬完冰原中最后封存的几头异魔,再简单安抚一下因为天象而有些不安,体内的异魔也纷纷陷入沉寂的长老们。
她久久站在空无一人的云池宫中, 望着头顶黑寂沉沉, 只有最后一点星辰散发着与往日不同的异常光亮的夜幕, 心情倒是难得的平静。
她前些日子就借着探索秘境的理由,将云池宫内的所有活物,包括水域中的赤昭他们,连同平日里往来云池宫的长老和弟子都派了出去,如今陪在她身边的, 只有完全空下来的宗主灵偶。
宗主灵偶似乎察觉到了她与往日迥异表现下的一点不同寻常。
“月月……飞升?”
“我确实要飞升了。”
望着夜幕中那最后一点星辰光亮完全熄灭,江载月望向她无比熟悉的巨眼。
“宗主开心吗?”
宗主灵偶似乎有些难以理解人类的情绪,但是此刻,凝望着少女柔白面容上浮现出的浅淡笑意,祂却无法像是从前认真地完成本体留下的每个命令的那样,给出一个格外确定的答案。
然而已经无需他开口回答,整片天地之间陡然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江载月熟悉的祝烛星,她已经飞升的前道侣,一步步从漆黑宇宙尽头的天穹,落到她的面前。
祂身后膨胀扭曲的雪白腕足,如同是从无比辽阔的海域挤入一处狭窄的瓶中,江载月再也看不见,也感知不到除了祂以外的任何存在。
“月月,”
祂喊着她的名字,用着她完全陌生,耳膜仿佛要被冲涌而上的血液胀裂的古怪声音,一字一句缓慢道。
“你怎么……让我等了那么久?”
少女清丽苍白的面容上带着格外浅淡温和的笑意。
“宗主已经吞掉所有的域外天魔了吗?”
祂认真道,“我,都吃掉了。”
“很好。”
她的道肢,她的声音,连同她的人族之身,都在悄无声息地向祝烛星真身的形态转化。
然而江载月仿若未觉一般,继续用着轻快,只是逐渐变得扭曲怪异的声音问道。
“那宗主找到你在原初之地的敌人了吗?”
“我,都吞掉了。”
江载月最后用勉强还能维持住人族形态的面容,望着面前之人冷峻而专注的熟悉面孔,轻笑着道。
“祝烛星……”
她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又突然觉得,其实什么都不必再说了。
祝烛星,此后再也不必见了。
…………
月月,还是很美。
即便这种美丽,已经超出了人族能欣赏的范围,但是祝烛星定定望着少女越发与他相似的真身变化,就如同安静地注视着一颗种子萌芽。
祂的月月,祂的道侣……
雪白肿胀的无限腕足,缓慢地抱起面前柔软洁白的一小团触肢,如同是小心翼翼地抱起祂的心脏。
此后,再没有什么能阻挡祂们,永永远远地融化缠绕为一体了。
可是,似乎少了些什么……
祂对着怀中拥住的雪白蠕动触肢,轻轻喊道。
“月月……”
可是那团柔软蠕动的触肢,如同丧失了所有的意识一般,完全没有回应祂呼唤的意思。
或许,是月月还需要一些时间,才能适应她如今的形态。
祂耐心地等待着,仿佛过了许久,又似乎只是一瞬之后,再度轻声喊道。
“月月……”
……
“月月……”
……
“月月……”
……
没有。
没有任何回应。
祂怀中那一小团如云朵般洁白柔软的触肢,甚至开始缓慢的,如同每个被祂的本体吞噬的域外天魔一样,开始消融。
……消融?
“月月……?”
在不知道多少声呼唤后,祂望着怀中停下了最后一点颤动,也彻底消散融化为祂本体一部分的空茫,少见地流露出了疑惑的神情。
祂的,道侣呢?
祂开始搜寻,祂的目光扫过天地间如同灰尘般忙忙碌碌的小人,扫过每一颗更为微小的草木水露,都没有感知到一丝一毫的,属于祂道侣的气息。
一颗比尘埃还要微小的眼睛,突然撞到了祂的腕足上。
那颗极为熟悉,又让祂有些陌生的眼睛中,绽放出了前所未有的浓烈恨意。
“月月——”
祂听到了他的声音。
“还给我!”
祂似乎想起来了,那是祂的人身,在许久之前,留下的一个寄予着他一丝魂念的傀儡。
“杀了你!”
眼睛还在自顾自地发出一些祂无法理解的声音。
“我要杀了你!”
既然是祂留下来守护月月的一部分,那这颗眼睛应该知道月月在哪。想到这里,祂快速地吃掉了那颗眼睛。
祂很快,就可以知道月月去哪里了。
可是——
……疼痛。
非常陌生的,本不应该再出现在祂真身上,属于人族才有的强烈感觉,却如同这颗被祂吞掉,却莫名越长越大的血红眼睛,从微尘般的大小一点点占据祂整个身体。
而这祂不应该理解的,不应该存在的“疼痛”,开始摧毁祂的真身,也在摧毁着祂自己。
祝烛星睁开了一片血红的瞳眸,祂瞳眸中的血红之色如同一片凝固的,开始发黑的血泊。
他清醒了。
不再是代替了原初之地存在的混沌,也不再是浑浑噩噩的域外天魔,他属于人族的神智与记忆终于清醒地浮现而出。
拥有了宗主灵偶视角的,陪伴在江载月身边数十年记忆的他,也终于能明白为什么江载月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祂的怀中。
她,已经离开了这方天地。
她在他离开后的这些年里,十分清醒而理智地开始计划逃离他。
……她是,对的。
祝烛星缓慢而艰难地意识到这一点。
如果她没有选择离开,他吞噬了众多域外天魔和原初之地,看似庞大而无所不能的本体,仍然陷在无知无觉的混沌之中,带走她之后,最终的结局也不过是与她融为一体,变为又一处侵蚀一切的原初之地。
因为她的离开,他方才能够从天魔,变回真正清醒的祝烛星。
……找到她。
可也正因为这份不知道能维持到何时的清醒,他更加不应该去寻找已经安全离开的道侣。
……找到她!
他绝对不能再将她拖入这片危险之中。
……找到她!!
然而身体中原本沉寂下去的,属于真身天魔的混沌意识,却如同一个不管不顾的疯子,在他的耳边一点点撕裂开他的血肉,钻进他的每一寸血肉拉扯道——
……醒……找她!
之所以让他的这份属于人族身体的理智清醒,就是为了寻找到江载月吗?
他一瞬之间理解了那道暴虐的天魔真身传达出的混沌念头。
可是,不行。
他冷漠地与另一个祂撕裂般地清醒对话。
“即便找到她,她也不会回来。”
“与她结成道侣的,是观星宗宗主,祝烛星,不是原初之地,也不是混沌天魔。你若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就一直疯着吧。”
他平静感受着那股再度暴虐涌上,要将他最后一点清醒意识完全撕裂淹没的汹涌而混沌的情绪。
……月月……危险!
“我不会去找她。”
祝烛星在天魔真身无数次撕裂与愈合之中把控住最后的一丝清醒意识。
只要他还有一点重新失去理智的可能,他就不会将他的道侣再度带回危险的源头。
“月月,很聪明,即便永远离开……她,也会照顾自己。”
“真正会让她陷入危险的,是我的存在。”
…………
天魔不再开口了。
祝烛星沉默着,久久伫立在没有一点光亮的云池宫之中。
……安静,他能够感知到的,是比域外天魔死亡时更沉寂的安静。
或许,其实根本没有分裂出的天魔独立意识。
从清醒直到现在,他只在和他自己对话。
想要带回江载月的,是他自己。
而想要让他的道侣平安幸福的,也是他自己。
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只有睁着死寂的瞳眸,定定凝望着这片少女数十年悠然生活着,一砖一瓦似乎都沾染上她的气息的云池宫。
在这些气息消失之前,他还可以迷惑他自己,他还可以继续欺骗他自己,装作他的真身之中,此刻有着一道无恶不作,仅凭一己之私就妄图主宰着一切,罪不可赦的天魔混沌之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