昼锦园内颇大, 内中修缮也是精巧。
两位从外府入京的崔家姑娘颇有些想要继续往里头转转的意思。盈时却没耐心陪着她们逛,便吩咐春兰带着两位姑娘去四处逛逛。
“穿过月洞门,后头还有一片花圃里头栽着木犀花, 两位姑娘来的及时刚巧开了。”盈时指着后头, 温声笑道。
两位姑娘虽今日冒昧拜访,礼仪规矩却挑不出错来,二人朝着她笑着:“多谢嫂子。”
崔九姑娘同十一姑娘在园子里逛了没多久, 便因夏日闷热匆匆又回来亭子里乘凉。
她们娇生惯养哪里受得了暑热?
静坐在亭里说话的盈时与萧琼玉还未与二人搭上话, 前院老夫人处便已经是差了人前来寻。
“二少夫人,三少夫人,两位表姑娘, 老夫人差老奴请几位主子们移步往正厅过去,晚上在正厅里开家宴。”
一听是家宴, 又是老夫人的人来院子里请,盈时便知晓自己今日是推脱不得。
家宴场合正规,她这身随意轻薄的衣裳只怕是不能了。
盈时连忙起身往自己院子里走,同她们说:“我换套衣裳就来。”
她回到自己屋子里,桂娘与香姚忙迎上来给她换衣服梳头,方才派出去的春兰便也凑过来与她悄声说话,“娘子,方才两位崔姑娘好生不礼貌。”
盈时偏头看春兰。
春兰道:“方才她们支开我使我去拿伞遮阳,我才寻回来却正巧撞见她二人在石洞里说悄悄话, 说您一个人住这般大的园子却也没几个丫头伺候, 说您铺张浪费, 还说这是韦夫人当家,将大爷的好东西都浪费着!”
盈时一听,险些气的呛死了去, 恢复了理智她倒也不怎么生气,只说:“……嗬,这话该传去给韦夫人听到,只怕是比我更气的。”
桂娘却颇为忧心忡忡:“这两位崔氏姑娘年岁不大,怎么这么多古怪心思?如今她们这都还没嫁进梁府的门,就开始盘算起来其他房里媳妇儿爷们得了多少好东西?说的好像都是占了她们的东西一般!真是不害臊!”
盈时只慢悠悠的,半点不急:“你们放心,连我们都瞧的出来的心思,老夫人焉能瞧不出来?给她当大爷媳妇儿,老夫人只怕是第一个看不上的。”
春兰听了心里好受了些,却又忍不住:“只万万盼着未来大少夫人是个柔善好说话的性子才好,否则日后她当家作主了,我们日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该过的多憋屈。”
盈时一时间陷入自己的沉思——梁府甚至还未透露要给梁昀相看的消息,京中京外许多人家都能闻着风声赶了来,京中名门,京外豪族,只怕等老夫人寿辰那一日都会登门。
还真不怪。
梁府与旁人家可不同,嫁给梁昀,便是嫁来直接当国公夫人的,免了旁人家府邸媳妇儿几十年的熬。
梁昀才多年轻?已经身居高位,检校左仆射,平章事,穆国公,这称呼任一一个都不得了。
只能这般说,比他位高权重的都是老头,比他相貌好的——不,盈时并不觉得自己见过比梁昀相貌好的男子。
通身相貌没得说,后宅还罕见的干干净净。
这世间不纳妾的男人不少,但多是些贩夫走卒,寻常百姓,自身都快养不活了,还有什么能耐纳妾?
像梁昀这般身居高位不好美色的男子,却是少之又少。
女人们趋之如鹜才是常事。
怪就怪在梁昀究竟是怎么想的?既前世一直不成婚,今世呢?应当不会有什么变故吧……
直到门外婢子唤自己,盈时才收了思绪。
她也不敢继续耽搁,出去见客,太素静既是不庄重又是不合群。
盈时叫春兰重新给自己挽了一个随云髻,换了身天水碧色的衣裙,又往耳上坠上一对温润明珠耳坠,鬓角簪了一支紫烟罗绢花两根珠簪,便跟在萧琼玉身后领着两位姑娘往前院正厅里走去。
……
阳光透过树缝洒在地上,斑驳的光影随着熏风微晃。
花窗外的蝉声和厅里女眷们交谈声交织一处,显得午后时光宁静而幽长。
盈时随着人入内后,便见老夫人正在正厅里同自己娘家女眷们说话,韦夫人与萧夫人一左一右在老夫人身边陪着。
老夫人左手边坐着一位比她略年轻几岁的老妇人,便是那位老夫人从博陵远道而来的弟媳,博陵崔氏的老夫人。
崔老夫人身后立着的一位,想必便是她的儿媳。
盈时眼观鼻鼻观心,原先还怕旁人问东问西难应对。
谁知崔老夫人正同老夫人说的兴起,并未将视线落在她身上,另一位夫人也都未曾与小辈说话,只同韦夫人萧夫人二人谈论。
谈着谁家嫁女谁家,谁家婚配了谁家。谈着谁家的儿子做了什么官,谁家的女儿又同夫妻感情和睦,又生了第几个孩子……
老夫人并着娘家弟媳说起多年未见的老家之事,说到感动处不由连声叹息:“转眼我嫁人也已四十多载,自父母去世过后我便再未回去看过……倒是难为你比我也小不了几岁,老胳膊老腿还千里迢迢来给我贺寿来了。”
四十多年,都没回去一趟。
先前是孩子们还小,而后又是丈夫去了,她走不得,后来又是孩子没了,孙子们还小,府上更离不得她。
如今……如今倒是得空了,却已经身子不行了,老眼昏花,耳朵不好使,不能舟车劳顿。
便是真回到了娘家,只怕也找不回一丝她年幼时的回忆。
父母姐妹,兄弟……一个个都早早去了。旧人已逝,府宅翻新,侄媳妇儿侄孙媳妇儿,全都是她不认识的面孔。
哪里还有娘家啊。
崔老夫人听了,叹道:“大姐又说见外的话了!”一面又伸手去将自己两个随着她入京的孙女叫到跟前来。
“往哪儿跑去了?快要出阁的姑娘,皮肤晒黑了可不好看。你们来祖母这里坐着,陪着你们的大姑奶奶说说话,多亲近亲近。等会儿,你们的表哥也要回来,一同吃个家宴互相见见。”
两个姑娘连忙一个比一个柔顺的贴过去,一口一个“姑奶奶”的叫唤着,叫的老夫人往日再是冷漠的脸,也挂不住笑意。
上头热闹,盈时与萧琼玉二人这处却是有些冷清。
盈时坐去临窗角落里,靠着香几困顿的听着她们说话。盈时得罪了韦夫人,韦夫人自然不会叫她上跟前杵着看着生气,更是一句话都不与她吭声,像是刻意冷着她一般。
盈时却是巴不得这般。
至于萧琼玉倒是比盈时忙了许多,忙来忙去倒是没得闲,一会儿被萧夫人叫过去吩咐事儿,一会儿又是往外去寻后厨的人,吩咐家宴用的菜。
盈时倒是乐的清闲,她独自一人坐了好一会儿,上头还在亲密说着家常,婢女们鱼贯而入,端着案盘进来。
盈时一日的郁闷在看到那高脚碟上盛放的水果时一扫而空。
只见高脚甜白瓷石榴纹碟子里底下拿着冰铺着厚厚一层,上头一颗颗荔枝被剥去了壳去了核摆在冰上。
窗外日头照进来,阳光下晶莹剔透几近透明的果肉颜色,远远的,盈时便能闻到独属于荔枝清甜香。
等属于盈时的那一叠被放在她面前的香几上,盈时仔细数了一数,足足有七颗。
她见上头人都在说话,便执起银叉戳了最大的一块荔枝肉含进嘴里。
舌肉裹着它,冰冰凉凉的滋味。
两辈子了,盈时含在嘴里仍是舍不得咀嚼,舍不得咽下去。
小时候她只有一回见过从南边儿送来的荔枝,听说原本送了一箩筐来,只是路上烂了许多,送来阮府时统共也没剩了几颗。
若是多或许还轮得到她,少了自然没她的份。
她看过自己的堂弟堂妹们吃的模样,知晓它长什么样,头一回吃还是上辈子嫁入梁府,逢节日才吃过一两回。
她还记得自己第一回吃荔枝,在韦夫人面前惹出笑话来……
那时只觉得好羞愧,抬不起头,许多时日都怕旁人笑话自己。
等盈时还算斯文的解决完所有荔枝,抬头便见萧琼玉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看着自己一口一颗荔枝,她面前的却是一颗也没动。
盈时拿着帕子轻擦唇角,十分好奇:“嫂子为何不吃?”
萧琼玉刚从外边儿回来,鬓角上汗盈盈的,她强笑着摇头:“荔枝上火,我不敢多吃。”
盈时眨眨眼睛,她心里啊了一声,心想嫂子可真是有能耐。连这等好吃的东西都能忍住不吃的?上火?便是上刀山,她也无所谓。
今日算得上梁府少见的热闹,老夫人也不拘着她们女眷,郎君们还没下朝,便已经开始给她们递酒。
酒水度数不高,多是些桃花酿,女眷们喝着正是合适。
盈时吃完碟子里最后一颗荔枝,意犹未尽的小口吞了一口桃花酿。
她舒服的轻叹一声,酒水叫她面色酡红,若说往日她给人的印象是温和规矩,今日这一番番姿态,竟是掩饰不住的风流。
叫萧琼玉看的怔松在原地。
下一刻,萧琼玉索性将自己面前的碟子端来给盈时。
“我吃不得,你若是喜欢,就吃了我这一份吧。”
盈时有些后知后觉,她端着酒杯看着萧琼玉手边一口未喝的酒水,想起方才在自己院子时,萧琼玉好似也是滴茶未沾……
不能吃上火的东西,不能喝酒,不能喝茶……
盈时眸光轻轻落在萧琼玉纤细的腰肢上,这才后知后觉。
“嫂子你这是……有身了?”隔着上边喧闹的女眷,盈时小声问她。
萧琼玉原本想瞒着的,谁知面对盈时这般直白的问,她含糊其辞都无法,只好道:“这事儿月份尚浅。夫人、老夫人那边都不知晓。弟妹可千万别说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