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在困, 你就不去了。”
清冷的嗓音盘旋在她耳里。
盈时睡眼惺忪的瞳仁尚且未曾恢复清明,就这般带着点迷蒙呆滞的模样,乌亮亮的看着他。
“不行……”她软乎乎的摇头。
“这回是老夫人早早提醒过的, 要女眷们都去。”
男人们上朝, 自然抽不开空陪着,女眷们却要一个不落的跟随。
便是连有孕在身的二嫂都要一同跟去。
虽没一个人对盈时明着说,可满府的人谁都心知肚明, 这回去烧香就是为了三房求子息去的——为了给她和梁昀求孩子去的。
如此, 她这个正主怎能不去?
盈时说完,便挣开了被子,慢慢挪去床榻边。
她一时间仍回味在方才暖和的被褥里, 睡梦中的惬意使她意识醒了,身体却懒散的不想离开床。
盈时总是这般喜欢赖床。
被下的她穿着一身水红色寝衣, 一双白嫩嫩的足搭在床榻边上,手里还拿着罗袜,却是不穿。虽是睁开了眼,依旧呆愣愣的坐在床边双眸失神。
少女乌发如云,雪肌似瓷,脊背停止的端坐在帷帐里,她身后大片水红色的凌乱被褥里,泛着靡乱的麝香气息。
仿佛一座上了白釉色的玉雕,像是一朵盛开到极致, 悄无声息引诱人踏入, 采撷的曼陀罗。
梁昀后退一步, 眼帘垂下,将手上仍带着她余温的帕子丢回铜盆里。
他背朝着她套上玄色大氅,平静直白的解释:“这些时日宫中有事, 我离不开,你若是有事要寻我,便去找章平。”
他这话说的没头没脑,盈时却是慢慢清醒过来,明白过来。
梁昀的意思,是说他这段时间又有事不能晚上过来了?
上回是十几天,这回又是几天?
每回都是这样……盈时难免有些生气。
这些时日,盈时心里早早对着自己的未来有了主意。
两世了,她都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没有血脉相连的亲人。哪怕知晓种种难堪,盈时每每想着日后能有一个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孩子,总觉得一切都不难熬,甚至日子也有了盼头。
并非是一定要生孩子,也并非是要报复。
是她……太期盼着这个世界上能有一个与自己血脉相连的亲人了。
劝说二嫂的那些话又何尝不适用于自己?这样的世道,她们都是囹圄于内宅的女子。
既挣脱不了,总要为我所用,若是能叫梁昀对自己生出几分情那是最好,即使他对自己只是尽到任务那般,那也无所谓。
老婆不是他的,孩子却是他的。
若是像前世那般他再也没有别的孩子,自然就会对她的孩子好……
这辈子与前辈子已经完全不一样了,一直以来围困她的所有困难,随着一个孩子的到来都会迎刃而解。
怎奈梁昀很少过来,回府更是寥寥数次……他又不怎么喜好这种事,每回晚上都是冷着脸一声不吭的。
他很寡欲,极度寡欲,每晚都是一回。
孩子的事可不耽搁下来了?
盈时止不住着急起来。
本也不该这般着急的,可许是周围人无意识间对她的催促,总叫她想到前世梁昀一直没孩子的事儿。梁家子息少,会不会是梁昀很难有孩子呢?
亦或者,自己会不会有问题……
他们间如今的这种样子,本就算是偷来的。要是自己一直不怀孕,这种畸形的关系就还要继续……满府面子上都不好看。
若是再不怀孕,只怕老夫人都有话要说了。
再说,若是她迟迟没有孩子,等梁冀回来了她该怎么办……会不会比上辈子更悲惨?偷鸡不成蚀把米?
怎么办……怎么办……
窗外飘着点点白雪。
身后许久没有声音,就在梁昀以为她耳朵还没醒来时,又听着身后她轻轻的“哦”了一声。
很平淡,仿佛是对他方才那句话的回应。听不出她语气里有什么情绪。
梁昀没有再回头,整理好衣冠先她一步踏出房门。
廊下转身时,男人眸光余光扫过内室的那盏玻璃花窗,却是瞥见她的泪眼濛濛。
……
晨光熹微,花枝间残留着昨夜的霜水。
冬日寒冷的日头透过树枝缝隙,一点点洒落在新落的白雪上,照亮前路的点点碎银,煞是好看。
车轮辘辘。
穆国公府一辆辆宝马香车,众多仆从婢女跟随,往建于灵霞山山顶的大相国寺行去。
远远便见山头层层雾霭之间数座宝殿恢弘雄伟,远远望去金碧辉映,云霞失容,香火鼎盛,香客络绎不绝。
穆国公府女眷们在山下便下了车,一眼瞧去青石阶梯绵延至山顶,一行人改乘软轿上山。
盈时搀扶着老夫人下了软轿,便有一圆头圆脑的小沙弥跑过来,给一群人请安。
“住持吩咐守一来给各位贵客引路。”小沙弥语罢,便领在前头,领着穆国公府女眷一行人避开人群,先往主殿中祭拜。
一路上,风声颇大,盈时不由将领口紧了又紧。
等到了转过六扇云蓝粉漆洒金屏门,便见上竖着一块方丈的乌木牌匾,上书大雄宝殿。
迈入高广的殿中,里头香客早被清干净,殿内有穿堂风刮过,卷起七彩经幡,佛香盘旋缭绕。
众人仰头便见一尊金身佛像,佛相庄严,想来供的是释迦牟尼。见此严肃的场景众人一个个都肃穆面容,恭谨起来。
老夫人并着两位夫人在前头蒲团上跪下,双眸微阖。
萧琼玉便带着盈时,二姑娘三姑娘这些小一辈的在后排跪着。
盈时净手持香参拜完佛祖,便又拢合双掌高悬于额颅,身子伏蒲。
往昔她并不信这些,可自重生之后她再也不敢不信。一切冥冥之中似乎有着天意指引,不管是真是假,她也只为求自己一个心安,诸事顺遂,亲人安康无恙。
盈时听着老夫人跪在前面,嘴里一直念叨着,“添丁进口,子孙满堂。”便更是头皮发麻,心里压力大到了极点。
萧琼玉上香更是虔诚无比,她月份大了,所有人都前后照应着她,唯恐她磕着碰着了。萧琼玉磕头都弯不下腰,可也还是在婢女扶着下,规规矩矩给佛祖上香叩首,万万不敢少了礼。
萧琼玉此番冒风雪前来自是为求一个生产平安。
这个年头,生孩子半只脚就是迈入鬼门关,家家户户都有因过不去生产这一关而死的女眷。
……
一行女眷这般一跪便是许久。
久到盈时闻着殿中的檀香甚至神情恍惚起来。
许是佛前真能叫万恶莫侵,她心中种种紧张情绪都安宁不少。闻着清幽的檀香,盈时竟一时间忘了时辰。
等到女眷们祷告完,时间一晃来到了中午。
众人都是满身疲惫,偏偏还不得闲,匆匆用过午膳之后,老夫人又带着她们往后殿中去求签。
女眷们进去,却都不着急着去求签,反倒让着盈时先去。
在府中时众人还知晓避讳兼祧求子的事儿,许多话都不与盈时说,两边都窘迫的紧。可今日来了相国寺,倒都是大剌剌的一点儿都不知晓避讳。
盈时憋红了脸过去取来签桶,一番摇晃掉下来一支。
老夫人身边的婢女连忙蹲下去捡起来,便拿去请庙中住持解签。
住持约莫四十来岁,看了一眼盈时,便问:“施主是求子息?”
人前被这般直白的问出来,盈时耳朵通红,点了点头。
一群女眷们跟在后头,许多双眼睛看着盈时,盈时只觉芒刺在背。
住持看了签文一眼,道:“此签燕子衔泥,凡事劳心费力,所求子息,今年不若成,来年更不成。”
身后女眷们听了这句话,难免都是失望。
韦夫人一声哀叹,整张脸都控制不住的灰白下来,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亲娘。
老夫人听了难免也是失落,越想越是心凉。
今年这都快年尾了,哪里还能看到好事?
来年,更不成?那究竟是要何时才能成?
盈时听了,心里也说不上是失望还是着急,她无力地揪着手中的帕子。
萧琼玉回眸,反倒劝慰起盈时:“你别太过忧心,签文未必做得准。孩子都是越是着急越难来,再说大伯本身就忙……”
萧夫人说:“仔细算来这中签如何也不算差了。明年更不成,岂非说今年其实是容易成的?那还急什么?这还有两个月呢。等到年关朝廷封笔,昀儿那孩子不也就得了空了?”
这话却像是点醒了韦夫人,一想到那签文,韦夫人立刻朝着老夫人耳畔道:“儿媳想起京郊有一处温泉庄子,听闻求子十分有效。说是过去一连数日喝过那处泉水,再好生泡一泡洗净浊体,转头就能有了,去过的生下来,还都是男胎……”
老夫人虽觉得这法子有些荒谬,若是真那般容易就能有孩子,京城还有求不到孩子的人家?
可她急啊,如何能不着急?
她并非非要强迫大孙子同三孙媳妇日日待在一块儿,偏要罚着二人生重孙出来。若是梁昀但凡能迁就其他的娘子,能叫其他娘子给她生个重孙出来,她何苦这般着急?
可谁叫大孙子性子古怪,不沾女人的?
阿阮是他第一个愿意迁就的娘子……
老夫人思虑一息,便朝着盈时道:“你随我们拜祭完佛祖,便叫昀儿领着你一同去瞧瞧,也别来回折腾,多去住几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