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檐外飘着鹅毛大雪, 大年初一,晚辈们都过府来给老夫人拜年请安。
容寿堂内外都异常热闹。
夫人们,姑娘们, 婢女们, 甚至隔壁府上都来了嫂夫人,侄儿媳妇。
老夫人韦夫人与萧夫人都在,她们都是过来人, 听到盈时砌茶的功夫在后厢房晕厥时, 心中便隐隐有了猜测。
老夫人连忙命人将盈时安置去了自己的东暖阁里头,又差人去寻郎中来,还一连用了三个快, 可见心中急切。
可这等私事却不好人前表露。好在隔壁房里的媳妇儿们也知礼,不掺和旁人家务事, 见此匆匆寻了借口告退了去。
“老夫人,那我们便先回府了,改日再带着她们来陪您说说话。”
老夫人和蔼笑着,压着心绪给小辈们一个个包上厚厚的红包,准了她们的告退。
待客人一走,孙大夫也被请了来。由着嬷嬷们领着入了暖阁给三少夫人诊脉。
韦夫人却已经是着急的连一时半刻都等不及了,跟着走了出去,走去暖阁门口站着吹风,又招了盈时身边那个鬼灵精的小丫头过来, 直接便问她:“你家娘子这个月癸水可准?”
香姚年纪小, 哪里明白她的意思?
她虽心里讨厌韦夫人这个经常折腾她们娘子的老女人, 却只能乖巧的回话。
“娘子癸水不是很准,有时一个月,有时一个半月……”
韦夫人仍是不死心, 继续追问:“她胃口较之以往可有变化?可是喜好吃酸?晨起时心里可有舒不舒坦?”
香姚还没来得及回话,老夫人竟是由着萧夫人扶了出来,一大把年纪头发花白的老封君,竟也着急候在廊下吹着寒风。
她看了韦夫人一眼,劝道:“你干着急有什么用?一切等大夫诊断过后再说,免得空欢喜一场。”
韦夫人只好悻悻然不吭声了。
婢女们见老夫人出来,一个个赶紧跟着上来,为老夫人披上斗篷,遮挡着寒风。香姚这才得了空,连忙绕过人群钻进门里。
一片殷切的期望之中,孙大夫抱着药箱踏出了房门。
韦夫人头一个按捺不住,迎上去便问:“如何了?阿阮是不是有身孕了?”
便是连老夫人也是眸光期盼地朝他看过来。
孙大夫顶着众人热切的眼光,半点不敢故弄玄虚,连忙便道:“三少夫人脉象隐隐有滚珠之相,确为滑脉不假。”
此话一出,屋外廊下乌泱泱的一群婢女们便像是提前得了吩咐,一连串整齐划一的恭喜之声。
老夫人一时间大喜过望,又问他:“三少夫人如何了?”
“不打紧不打紧,妇人有孕多是体虚,先别移动三少夫人,叫她自己转醒便是。等我去开几幅调养的方子给三少夫人煎了服用,日后切记叫三少夫人莫操心,多吃多睡,多些走动,人前人后必须要婢女们在身边伺候着。”
这些理儿无需大夫说,众人都懂。
韦夫人又追问:“可能把出几个月了?”
孙大夫摸了摸胡须,颇为为难:“脉象尚浅,坐胎不足两月,应当在一月两月之间……”
两位姑娘们又要做姑母了,自然都是眉开眼笑,一个个喜不自禁,朝着韦夫人道:“大伯母别急,如何今年年尾小侄子都能出世了!”
婢女嬷嬷们再度适时上前,说着恭喜的话。
果真讨得老夫人欢心,便是重重有赏:“今儿大年初一又恰逢要添丁的大喜事儿,等会儿府上公中出一份赏银,我这儿再私出一份。我这给孙大夫赏银二十两,另府上各院今日伺候的丫鬟婆子们都有赏,每人再赏二两。”
穆国公府上今日各房伺候的奴婢没有三百也有两百人,这般一番随口赏赐下去,单单老夫人私库就足足出了五百多两的白银。
只是怀孕罢了,就是这番赏赐,可谓是大手笔了。
屋内屋外婢女们听了,皆是磕头谢恩,心里也明白了这位三少夫人肚皮里这位还未出世小少爷的分量。
往日管家最难说话的韦夫人今日也是大方和善的紧,嘴里念叨着:“是要赏,要赏。媳妇儿等会再去赏赐她们一番。今年想来可真是好兆头,想来也是那相国寺的香火灵验。原先母亲与我还都操心着,可瞧瞧,上了一回香,才大年初一就有这等大喜事儿登门了!”
语罢,她眼梢余光还不经意看了一眼萧夫人面上表情,企图从萧夫人面上看出难堪与不甘来。毕竟她的媳妇儿怀孕时,可不见老夫人这般大手笔贴了私库的赏赐,叫满府奴婢们都跟着沾了光。
韦夫人早已觉得,老夫人给她未出世孙子的颜面便是给自己的颜面。
甚至私心里想着,萧氏的那个孙子怎能与自家的比的?能比得过么?她家不过庶孽罢了。
萧夫人自然察觉到韦夫人的眸光,她忍着心中对韦夫人的看不上,冷叹这位大嫂往年虽也心气不高,却也不至于如这般糊涂眼光短浅。想来是如今她丈夫儿子都没了,才越发紧攥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了。
梁家世家大族,从不缺声望人脉,国公府爵位纵然高,朝廷却是个空架子,实权在握才是锦上添花。
河东梁氏,去天五尺,贵重的从来都不是穆国公的爵位,而是整个门楣。只有人丁多,有本事的男丁多,门第才能长久立足下去,尊贵才能绵延不断。
尤其是他们这一支缺的便是人丁。
自己自然不会与她计较。
萧夫人真心实意的欢喜:“仔细算来,阿萧与阿阮的两个孩子都是生在同一年里了,一个年头一个年尾。日后兄弟一前一后落世,互相帮衬,朝廷上共同进退,可又是一番嘉话。”
老夫人听闻乐的紧,捧着手上的佛珠,嘴里止不住念叨着:“阿弥陀佛,可见是菩萨保佑。改日我们家可是要再跑一趟相国寺,再捐些香火,权当作还愿。”
韦夫人亦是笑着道:“媳妇儿今儿就去安排去,务必安排的妥妥当当!”
众人正是一片欢天喜地,忽听院门口婢女通禀。
“公爷过来了——”
那一瞬,女眷们面上欢喜的表情皆变得有几分古怪。
直到一身鸦青色大氅的修长身影迈着雪天孤身前来,男人挺鼻薄唇,鬓发乌黑如漆,染了雪的乌靴踩踏上廊下的那一刻,女眷们才回过神来。
梁昀眸光越过一众人,清疏的眸光落在人群之后,那扇阖上的门扉上。
老夫人喜意胜过一切,她倒还算是通情达理,不顾女眷们怪异的眸光,朝着梁昀道:“阿阮有身孕了。昀儿你……你便也进去瞧瞧吧。”
老夫人话音方才落下,韦夫人眉心微微蹙起,显然是心中不愉,可终归还是忍住了劝阻的话。
萧夫人见到场景,心中窘迫,便匆匆笑着道:“外头杵着冷的紧,我们年轻不打紧,母亲可不能久待。走吧,咱们先往母亲屋里坐坐,暖暖身子去吧。”
总不能人家两个在屋里说话,她们还在外头干杵着的。
韦夫人心中不情愿,却也只好带着女眷们重新踏入了主屋。
韦夫人有些踟蹰,捧着热茶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甚至顾不得萧夫人在场,便心急说:“母亲,不是儿媳多嘴,阿阮也有身了,老大如今也该避着些了……”
老夫人见她那副不屑掩藏的过河拆桥的着急劲儿,阖上眼皮道:“再怎么也是他的血脉,养一个阿猫阿狗都能有感情,昀儿若真是那等狠辣无情的,对你有什么好处?”
韦夫人被挤兑的面红耳赤,老夫人终究叹道:“行了,你们都回去吧。等阿阮醒来我差人送她回她院子里安养,也会说说昀儿的。昀儿自来明事理,知晓该如何做。”
……
北风凌冽,银灰色的云朵高悬在苍穹之上,层层叠得遮掩了冬日的暖阳。
盈时只记得先是眼前大片的昏暗,而后便是天旋地转。
她听到自己手中滚烫的茶杯落了地,听到婢女们惊慌失措的呼喊,而后竟是再没了知觉。
好累呀。
身体轻飘飘的,麻木的像一片在水中漂泊的树叶,像是天上飘散的云朵,随着一阵阵风雨,失去了方向漫无目的的游荡。
她也不知飘荡了多久,只觉得又累又冷,身上凉飕飕的。隐约间,她察觉到有人抚摸上她的脸,好熟悉的气味与感觉呀……
指腹间微微粗糙的触感,延着她的额头,脸颊,延着那颗小巧的琼鼻,移到失去血色苍白的唇珠上。似乎要在她脸颊每一处角落都要留下痕迹。
盈时眼皮颤了颤,也不知努力了几回,终于睁开了眼。
屋内门窗都用厚重的布幔严严实实遮住外头的寒风,床头静悄悄的,燃着一颗昏黄的灯。
太久的黑暗,以至于盈时眼前有短暂的失明,大片朦胧的白雾。她眨呀眨,好一会儿才等到那片白雾悄悄散去。
就着昏黄的灯光,她终是看清了眼前的那张安静专注的眉眼。
他孤坐在床榻边,似在沉思,垂下的睫羽又浓又长,高挺的鼻峰眉骨,仿佛山峦起伏的分界线,幽深的瞳孔深处,却是她前所未见的温柔平和。
这样的梁昀,实在是太过俊美了。
“兄长?”盈时的嗓音里泛着迷惘和初醒的鼻音,她软声唤他,一如以往那些叫人沉沦的时日。
梁昀轻嗯了一声,不说话。
他的手指拨开她额前细软的头发,看到她方才摔倒磕到桌边,红肿的伤口,深眸中闪过盈时看不懂的情绪。
他的这番模样,叫盈时不由得有些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