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妃领着陈嬷嬷头一个赶来, 她来时几位夫人们都没过来。远远就瞧见立在产房外的那个身影。
梁昀身量很高,宛如一颗孤竹一般立着,他其实五官生的很冷, 不动声色时面容显得尤为冷峻, 冷的令人害怕。
梁昀见到王妃来,倒还算镇定,给姑母请了安。
王妃问他:“什么时候疼起来的?”
梁昀说:“丑时一刻就疼了。”
王妃听着屋里传来压抑的痛吟声儿, 再眼瞅着身边侄子越发不好的脸色, 便劝他:“生孩子都是这般,有时候疼一日,两日的都有呢。你还要上早朝, 便先往次间屋里睡一觉?说不准啊,熬到你下朝都不一定能出来……”
自盈时有孕起, 梁昀常看妇儿的医书,虽不算精通可该懂的都懂。便也明白王妃说的这都是常理,可明白归明白,焦急却怎么也止不住。
如今他还敢往旁处去睡觉?
梁昀苦笑了声,“天也快亮了,我就在外边站一会儿再等等吧。”
王妃也不好再阻止,她心里依稀也猜到点,自己这个侄子对里头那个的不同。
她沿着廊下踱步几圈,便往正厅里坐下, 还没喝口热茶的功夫, 就见韦夫人火急火燎赶了来。
韦夫人领着嬷嬷们一路走来, 虽是着急,却也带着隐隐的喜色,一来就问:“里头怎么样了?发动了没?”
王妃淡声说:“头一胎, 发动是发动了,可哪有那么快的?大嫂也别心急,你我便一同在外头等等吧。”
韦夫人哪里能像王妃这样稳静?她差了嬷嬷们进去问了一遭,得来消息说是宫口才开了一点儿,只怕还要一会儿。
韦夫人心里干着急,说:“听着里头那孩子疼的厉害,送点汤水进去叫她喝了吧。”
王妃说:“大嫂放心吧,我一来就问了,小厨房里都早早准备着的。”
韦夫人这才安心坐下,摩挲着手中佛珠嘴里默默念叨着,瞧着很是虔诚。
没一会儿功夫,萧夫人带着萧琼玉也是一脸着急的赶了过来。
梁昀退去离着产房最近的次间屋子里坐着。
两人间只隔着一堵墙,他可以听见隔壁房里的任何风吹草动。
一墙之隔,时不时传出她隐隐的哭声,恸哀声,哭声很虚弱,嗓音都在发哑。
他听着听着,怎么也静不下心来,甚至连坐都坐不下去。心口被许多情绪攫取。
梁昀索性磨起墨,抄起经文来。
时间过的很缓慢,屋内的痛吟声,屋外女人们叽叽喳喳说话的声儿几乎无时无刻不困扰着他。
外头天光隐隐亮了,屋廊下有风悄悄的飘荡。
一墙之隔的内室里,婢女们进出都要被夫人们拦住盘问情况。嬷嬷们一个个都说胎儿下来的快,只怕用不着多久就能生下来了。
夫人们听了都很是开心:“好啊,很快就能见着那小子了。”
梁昀攥着笔,抄完了一卷护诸童子陀罗尼经,额角已是冷汗涔涔。
……
桂娘趁着盈时疼痛暂歇的间隙,给她一勺勺喂着参汤。
“多喝一些,才有力气接着使劲儿。”
盈时浑身都是汗水,她抓着桂娘,往日温柔的嗓音如今早已沙哑难闻:“还有多久?还有多久?我真的受不了了……”
她如今只能心里盼着,再忍一会儿,下一刻就会生出来了。
桂娘听了简直心如刀绞,可也不能替她做什么,只能安慰她:“好姑娘,生孩子都是有这一遭的。您已经算快了!再忍忍就过去了。”
再忍忍?还是再忍忍。
永远就只能得来这几个字!盈时已经不信她们哄着自己的话了。
从破水到现在,都过去了两个多时辰了。
床边,稳婆趁着盈时宫缩的间隙教着她保存体力,调整起呼吸。
宫缩越来越近了,盈时的参汤没来得及喝两口,又是一阵熟悉的疼痛从腰腹中传来,叫她面上好不容易恢复的血色一下子重新变得惨白。
“少夫人要忍着,力气没了更难生了。”
“忍着力气生小主子啊!”
所有人都在她耳畔教导着她,所有人都是满头大汗着急不已。可生育这一遭从来都不公平,没有旁人能替她扛过去,只有自己一个人痛着,咬紧了牙拼命去扛。
盈时也想像稳婆们教导的那般忍着体力,不要浪费体力。可她才十七岁,也是头一回当母亲,以前从来没有吃过苦,哪里有这等本事啊?
她只感觉唇畔都咬碎了,嗓子眼都快要挤出了血来。
春兰早已是泪盈于睫,她抹着眼泪将湿帕子卷成条往盈时嘴里塞。
“快了,露头了!娘子继续使劲儿!”不知过了多久,嬷嬷们终于欢喜着说出这一句。
盈时觉得肚子越来越坠,先前还能感受到疼,后面浑身的汗,麻木的连疼也感受不到了,只能死死咬着被塞进嘴里的巾布。
真正的解脱也是顷刻间。
忽地,盈时感觉身子一松,有一团温热的东西从她身体里滑了下来。
“生了!生了!”
内室烛光跳动。
那孩子小小的,从母体里落下来甚至也不知晓哭。
这一幕惊的稳婆们一个个面色难看,赶紧将它倒过身子来,下了狠心往屁股上拍了两下。
“哇……哇哇哇——”
被憋得满脸通红的婴孩儿,这才哼哼地哭出声儿来。
生的虽小,哭声倒是嘹亮的紧,中气十足的模样。
盈时听见孩子的哭声,知晓孩子的平安,她像是完成了一件任务一般,整个人都松懈了下来。
太疲惫了,疲惫的连呼吸都觉得难受。
她听着桂娘在自己耳畔给报喜:“是个小郎君!五斤九两重!”
盈时咧开嘴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噙着许久的眼泪流了出来。
她想啊,真好啊,终于生下来了,还是个男孩啊……
梁冀,梁冀你知道么?你的爵位我和你兄长的儿子能继承了。
真好啊……
直到那个小婴儿被清洗干净抱来了盈时枕边,盈时已经连睁眼都没力气了,却还是强撑着睁开眼。
她偏过头看着襁褓里那个折磨自己许久的小孩儿,见它皮肤还红彤彤的,闭着眼睛的模样,盈时忍不住轻轻偏头蹭了一下它柔软的脸颊。
许是母子连心,那孩子感受到了母亲的贴近,原本还不哭不闹闭着眼睛睡觉呢,如今竟也跟着哼哼起来,不像是哭,倒像是要吸引母亲的注意。
“哎呦,瞧瞧这小模样,老身接生了几百个孩子,从没见过这般贴心的孩子!多懂事啊。”
稳婆们一个个都知晓说着讨巧的话,都说这小郎君哭声却嘹亮,又是沉稳的性子,想来日后一定能封侯拜相。
想想可不是么?
出生在这种门第,便是个傻的,日后也不差!
盈时与孩子静静贴了一会儿,便叫桂娘去给稳婆们打赏,虚弱的说:“抱出去吧……给她们也看看吧。”
虽听不见他的声音,可她知晓他一定守在外边。
他素来是说到做到的一个人,说会守着自己,就一定会守着。
……
随着产房里婴孩的啼哭声响起,韦夫人头一个坐不住站了起来,兴致冲冲的就要进去。
“是男还是女?”她着急的隔着门,来回踱步。
“是小郎君!母子平安。”
“菩萨保佑,菩萨保佑……”韦夫人瞬间泪水盈满眼眶,大喜过望甚至当着众人的面都忍不住流出了眼泪。
她惊喜之下连遮掩也不曾,嘴里振振有词念叨着:“是男孩……是男孩!舜功啊……你有后了,你有儿子了!”
过了不一会儿,孩子就被裹在大红刻丝襁褓里抱了出来。
女眷们都纷纷起身,围过去看孩子。
小孩儿约莫都是一般模样,看不出来好不好看,还没长开更看不出来像谁。
一群人围着,王妃稀罕打量了许久,止不住说:“这孩子性子沉稳。”
萧夫人心中想着,可不是么,果真不愧是大房的种!一看就知晓像谁呢!
不过如今韦夫人已经开心坏了的模样,谁也不敢乱说话,刺激到了韦夫人。
萧夫人欢喜的打着哈哈,道:“熬了半宿就生出来了,这孩子懂事儿呢,知晓不折腾他娘!”
韦夫人只怕是里头最欢喜的一个,随着孙子的出世她只觉得一下子有了盼头。再也不用日夜以泪洗面,再也不用看着隔房的侄孙唉声叹气了。
她也有孙子了,她的孙子可比萧氏的还要金贵!
韦夫人抢抱过襁褓,抱了一会儿便说:“怎么才五斤九两重?他母亲定是怀孕时挑嘴,这才将肚子里的孩子饿成这般。”
众人:……
“哎呦,这个小崽子,还会撅嘴呢!祖母啊早就给你打了厚厚的金锁,日后呀全都是给你的!”韦夫人才骂过他母亲,对着这个孩子却是爱怜到了极点,抱着就不舍得撒手了。
王妃好一会儿才从韦夫人怀里接过孩子,说要抱给老夫人去看。
“老夫人这回儿只怕还没睡下,等着我们抱孩子过去给她瞧。咱们也别耽搁了,抱着孩子一起过去一趟。”
王妃抱着孩子便要离开,临走前注意到一旁的身影,忍不住将怀里的襁褓给他看看:“你也仔细瞧瞧,瞧完了快去宗祠里烧香去告诉先祖去。”
梁昀轻轻把孩子抱了起来,襁褓里的孩子当真很小,很轻的一团,他甚至不知要怎么才能托住他。
软软的,粉嫩嫩的一团,却已经是一头乌黑的胎发。
他在母亲肚子里时倒是热闹,日日都要在里头游来游去,时不时连父亲的手掌都要踢上一脚。如今生出来却是难得的乖巧,闭着眼睛不哭不闹,很是贪睡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