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脱口而出, 便再没了后退的余地。
所有人闻声,皆是转眸朝她看过去。
老夫人、王妃、梁冀, 梁直,以及随着盈时身后跟进来的一众女眷。
内室中。众人的冷寂与炭火燃烧发出的炽热,交织在一起。
有些人尚且不明所以,有人则是早早被屋内这番争执惊怔在原地。
盈时察觉到随着自己的踏入,所有人都看着自己。
这一出兄弟相争的闹剧无人敢言语,只能将诧异、震惊、茫然、酸楚,种种眸光落在盈时身上。
若是以前的自己,只怕恨不得立刻藏身起来。
她往日格外在乎旁人的眼光,也正因此, 窝囊的活了两辈子。
上辈子被流言蜚语和自己心里的恨折磨着,折磨着叫自己早逝。这辈子也好不到哪儿去, 日日夜夜饱受旁人无法忍受的痛苦, 爱恨嗔痴如同一张大网将她网住, 叫她的心没办法为自己挣扎一下, 叫她刻意将自己柔软的内心封住, 塑造成铁壁铜墙。
可这一刻, 顶着众人的眸光, 也不是为何, 她心里反倒不觉得害怕了,反倒是悄悄松了一口气。
她亦是后知后觉, 自己并不是自己所以为的那般懦弱, 窝囊。
她并非不敢面对。
少时的自己亦是一敢爱敢恨的女子。温暖炽热, 明媚而肆意。否则也不会不顾族人劝阻,不顾婢女嬷嬷的反对,胆大包天离开了娘家, 义无反顾嫁给了梁冀。
后来的她总觉自己错了,所有情感都错付,她觉得这一切都是自己一意孤行、是自己愚蠢才导致了这个结果——
她开始排斥以往的自己,觉得以前的自己愚不可及。
可这一瞬,她才忽地明白过来,错的从来不是自己。
只是老天无眼,只是阴差阳错,只是人错了。
仅此而已。
她不该用旁人的错误去惩罚自己。
盈时思绪变得无比清晰,她深呼吸一口气,一步步朝着内室迈进,提裙径直跪去了老夫人病榻前。
她忽视身边那道直直凝望自己的眸光,朝着老夫人冷静道:“祖母,您要是准我选,那我自然是选兄长。”
话一开了口,后面的几乎已经没什么难为情,盈时与梁昀道:“我与兄长过往之事我皆无怨无悔。”
“你这丫头……当真?”
梁昀袖中的手悄然攥紧。
炉烟轻袅,寂静无声。
盈时缓缓点头:“自然当真。”
“从我决定的那一刻,如何都不后悔……”
梁昀随着她的话并没有动作,庄严冷肃的像一尊玉佛。只一双黝黑的眸子紧紧盯着她,呼吸几不可见。
老夫人似乎还有许多话想说,可最终只是朝着盈时不住的点头,枯枝一般干瘦的手紧紧攥着盈时的手腕,颤声道:“好……好……”
这个规矩了几十载的老人直到临死这一刻,才忽然间看开了。
人之将死,比起自己死后门庭何去何从,是否破败,她在乎地更是……这几个孙子的往后……
“昀儿,你别再继续傻站着了,过来……”
梁昀垂下眼眸,躬身上前。
老夫人将盈时的手慢慢交去他手里。
男人宽大温热的手掌,几乎能轻巧的将她整只手掌拢在其中。
想来也是第一回当着梁昀的面说这种话,盈时耳根子有些红。
“我答应过你的事自然做到。等我去了,你是重新娶她,还是旁的我都不管……只是一点,凡事别闷在心里。”
梁昀像是没听清,反应迟钝了许久,声音罕见的有些局促、低哑。
“你不后悔?”
他竟仍是停留在盈时最先的话里。
盈时几乎没有犹豫地转过头,迎着他眸光缓缓勾起唇:“不后悔。”
他们彼此间靠的很近,身与身相抵。
少女清澈的眸中,映着男人完完整整的小影。
梁昀幽深的目光如一潭深水,本是无波无澜,如今却因为她的一句回答,渐渐搅起涟漪。
那涟漪越来越大,越来越广,席卷着,慢慢扩大成惊天骇浪。
他的目光长远凝定在她脸上,怎么也舍不得离开了。
老夫人不去看这对在自己床前眼神已经难舍难分的二人,忽而唤起梁冀来。
“冀儿……冀儿……你也听到了?不是祖母不帮你……这世上好的娘子有许多,你要知晓,强扭的瓜不甜。”
“她该是你嫂嫂,你日后要叫她一声嫂嫂,切记不可再胡闹……”
“你也早些重觅良人,承起责任,叫祖母死而无憾。”
重觅良人?
说的好听!
心都没了,还会再喜欢人么?
梁冀只觉得浑身凉飕飕的,像是被抽去了骨头,失去了力。
他不知何时随着盈时的话,踉跄跌倒去了地上。
八尺高的儿郎,蜷着腿坐在地上,也不过小小一团身影。
梁冀心里猜测她许是不选自己。可猜测归猜测,总还抱着一丝希冀,盼着此前种种不过是她的一时气话,她气恼自己才如此。
可如今,最后一丝希冀也消失不见了。
原来她就是这样绝情狠辣,拍拍屁股什么过往都丢下?
嗬嗬……
“阿冀,阿冀……”
“我喜欢你,只喜欢你了。”
“我最喜欢你……”
少女柔软的嗓音像是裹了一层蜜。
叫梁冀一时间只以为自己幻听了,脑海中嗡嗡的不断浮现着曾经她的身影。
她穿着颜色鲜艳的百褶裙,扎着双鬟,笑意盈盈的跑向自己,趁着没人时也会大着胆子拥抱自己。
“你快点回来,回来娶我。”
“你放心,再久我都会等你的。你死了我也不会嫁人的……”
可是,盈时啊,才两年啊。
不……才一年不到,你就接受了我的兄长。
这就是你廉价而又短暂的爱?
梁冀忽然间不明白,自己这么努力跑回来是做什么?自取其辱来的?
他是不是早就该死了?
该死在那个战场上?
他就不该回来的。
“阿牛……”傅繁跑了过来,紧紧抱住梁冀的身子,泣不成声。
她方才听到的那些话心都快要碎了,不可置信自己的丈夫会如此争夺另一个女人,争夺另一个早就背叛他的女人。
今日这场闹剧内外所有的家眷、婢女仆人都听到了。
那些人看傅繁的眼神,叫傅繁坐如针毡。
她有自己的尊严,可她所有尊严却被梁冀几句话撕毁的干干净净。
他将自己的颜面撕碎下来,丢去地上践踏。
她多想冲进去质问他,他难道忘了当初承诺过自己的事?
可……可……
可也是这一刻,傅繁才明白过来,自自己捡到他,再也回不到过去那个问心无愧的姑娘。
他与她间天壤之别,若非他落难,二人间永远都不会有交集。
身份地位差的太大了,他早就不是那个当初可以任由自己发脾气,任由自己骂的阿牛。
傅繁知晓,一切都回不到过去了。
见识过平民百姓朝夕不保,苦苦挣扎,见识过梁府上的一应富贵。她是一个母亲,不可能叫还没出世的孩子继续过自己曾经生活的苦日子……
而且,她……她真的很喜欢阿牛啊。
傅繁红着眼冲进人群里,哭着安慰梁冀:“你别难过了,她根本就不值得你的爱!她没良心!你别为了她哭,阿牛,你还有我啊,我永远都不会背叛你的……”
盈时听到她的话,忍不住闭上眼睛,手掌悄然握成拳。
梁昀朝她伸过手来,慢慢捏松她紧握成拳的手,拇指小心的往她掌心里摩挲检查。
他语调威严,朝着身后的梁冀道:“此事你要怪该怪我。我知晓你心里有怨气,可这一切都与她无关。”
这日,他终于承认:“我本可拒绝,但是舜功,我没有。”
他就是朝着弟弟承认了,他对她,早早起了贪欲。
有了心思,还如何拒绝?如何舍得拒绝?
他非圣人。
果不其然,梁昀话音刚落,梁冀已经是猛地起身。
竟是越过众人,攥着拳直直朝着梁昀呼啸而来。
梁昀眼皮也不抬,攥住他迎面而来的拳风,声音如渊水深沉:“混账,你的本事都是我教的,如今来还到我身上?”
盈时被这忽如其来的一幕吓地怔在原地,反应过来赶紧去劝架:“快住手!你真是疯了!怎么能打你兄长……”
梁昀受过伤,哪里是梁冀的对手?
可她已经是阻止来不及,她才上前梁冀忽地挣扎起来,她被他手肘一推,一屁股跌坐去了地上。
“快劝架!快拉架!在老夫人床前打什么!”众人今儿也是看傻了眼,赶紧上前拉架。
不过有盈时的前车之鉴,女眷们已经不敢上前了。
“混账东西!你要造反了!打我就算了,连大哥都敢打!”梁直赶紧骂。
“快将人拉出去!”
盈时顾不得疼,心里着急的要命,梁昀那么文弱哪里会是梁冀的对手?
梁冀真是……真是疯了。
她才站起来,那二人竟已经打去了门口,局势速度太快,下一刻也不知怎的,衣袍闪过一声闷哼,梁冀已经捂着鼻子不动了。
一滴,两滴,血液延着他的指缝流下来。
没一会儿功夫,地衣上盛了一滩殷红的血。
血流的那般凶,梁冀却是慢慢松开手,抬起头来看着盈时。
他黝黑的眸中有晶莹的光,尤如小狗一般湿漉漉的眼神,任由那些血流地满身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