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仙子走了?”
顾写尘目光极深地看着远处。
抱着胳膊, 淡漠不语。
龙成珏收起自己的双刀,看向远处那道越来越缩小的轻盈身影,目光怔忪。
魔…魔潮, 向着她而去了。
其实他们都知道霜淩在附近,当九洲之内新的格局正在建立,她悄悄地、不想给任何人带来麻烦,自己一个人躲在一边。
仙盟之中, 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清晰明确的立场。每个人都有自己传承千年的姓氏,有自己的仙门世家, 有在这乱世中争斗下去的明确原因。
可霜淩没有。
她是站在风口浪尖上的合欢圣女, 她知道自己会让刚刚重建的正道格局感到尴尬。
那万千魔潮影影绰绰,像是夜色中涌动的暗流,浩荡又可怖地跟随着一个少女。
这对他们这些新一代仙洲子弟而言那都是极为罕见的。
一人之力,如何扛得过?
龙成珏有些烦躁地挠了挠头,转头看向那个一言不发、依旧清冷淡定的男人,终于开口问。
“少尊,你不去追?”
顾写尘许久收回目光, 垂眸看着自己的冰息重剑, 淡淡开口。
“我为什么?”
九洲四海之内, 他瞬息来往。
有任何意外发生, 他都来得及。
顾写尘只是很想知道——
她什么时候才能意识到他的必要性。
龙成珏目瞪口呆, 叹为观止地看着他, 识时务地退后了两步。
…那你倒是先把手从剑上拿下来啊, 少尊!!
总感觉你随时就要不爽砍人了。
顾写尘淡淡地半阖目光。
浩瀚庞大的化神圆满修为像无形的水压一般笼罩在每个修士的头上,他一人就如雪崩群山, 威压透顶,无法抵抗。
……太强大的人, 太能掌控他的人生,所以对一切太过笃定。
毕竟他从出生,从未有过败绩,九洲上下所有同龄人都听着他的传说长大,如今更是临近飞升,几乎脱离凡人的范畴。
龙成珏想了想,觉得能理解。
…娘的,他也经常很想像顾写尘这样嚣张,且永远不会输。
但是龙成珏心想,对女孩子,也能这样吗?
不输就可以了吗?
顾写尘的情绪一向是稳定的——稳定地没有情绪。
就像现在,即便霜淩引魔离开,他依旧安静地坐在那里。
白衣清静,那副锋锐又昳丽的五官藏在月色光影中,半阖着长眸,看不出神情。
但不知道为什么,龙成珏敏锐地察觉他现在危险得很,心中莫名不安。
这一年,九洲围绕这个半步飞升、有史以来最接近神的男人,重新建立秩序,试图推翻那个压在所有人头顶的帝权。
可站在核心的那个人,好像随时都可能掀翻这一切。
他好像本身并不在意这一切,也根本不在意所谓仙魔之间的区别。
如果他有不平静的那天,谁能拦住他?
龙成珏有些不安地看向自己的其他盟友。
颜玥微微叹息,摸不准顾写尘的意思,终究并没有说什么。
君不忍这个二缺显然根本感受不到这些暗流涌动,正在和颜家子弟们继续研究着怎么骑猪杀敌。
震雷祝家刚刚被他们逼宫,半推半就成为盟友。
叶敛背着药箱看向夜空,心中算着日子,最后似乎温柔地松了口气…希望等花开的时候,四海清平,还能再见。
顾写尘无声无息,目光清冷地看了半晌,收回目光。
又淡淡地捏住了重剑剑柄。
他并不会开口问一个比自己弱太多的对手。
他能掌控。
…
霜淩在夜色中奔袭了一路。
独自被万魔追逐,一开始其实她也十分慌张。
因为所有的魔都是欲念集合,他们对合欢圣女的追逐既是信仰……也是渴望。
畸形怪状的魔物、魔修、在阴仪魔域封禁僵化十年之后,如同尸群一样迁徙,蒙昧地一味追逐。
霜淩绷紧后背,急急地向西北而去,破荒之剑如水汽浮空,带着她飞掠。
少女绯色的裙裾映着冷月如花绽放,夜色下的九洲起起伏伏,她其实并不能将方向看得足够清楚。
但她一手握着剑,目光渐渐清澈而坚定。
那张倾世容颜引动万魔的绝艳,并非只有美丽而已。她还有她的剑意和挺直的脊背。
这是来到修仙界之后,霜淩第一次完全意义上地、独自面对这个世界。
好在元婴修为的方丹在她体内发热,人有了修为,就不惧怕长夜,这的确是顾写尘教给她的,最好的东西。
——也是她最后能留下的东西。
霜淩感受着身后浩浩荡荡的万丈魔气,看着灵符玉上那个越发清晰的光点。
引命珠以血浇灌,与她心神相连,她在那一刻感受到了引命珠的呼应,她的生命……化作了一株飘摇花蕊。
霜淩在夜风中遥遥望了眼阴仪魔域的方向。
她那朵冥业冰莲,已经被顾沉商放下了。
那她就不需要害怕了!
九洲正道的重建来之不易,合欢圣女一路得到了许多人的帮助——当然的,顾写尘也算,顾写尘带给霜淩的一切,其实都是在帮她提升。
还有那么多好朋友暗中的帮忙,霜淩在最后离开之前,不想带给他们任何的麻烦。
三天,她由东向西北方向飞掠,先路过艮山地界。岁禄剑宗七峰十二宫依然像走时那样矗立,残留宗门内的弟子们震惊地看着远处的景象。
“魔……魔修……全是魔……”
“那是、那是霜淩吗?!”
这个时候谁敢去截杀合欢圣女?
少女身后,万魔如鸟群远远地寻找着圣女的踪迹,放眼望去,像是流遍这片大地的黑色血水,在阔别十年之后,正式震惊仙洲。
九洲混战已经开启,所有人都未料想,最先牵动整个修界目光,是合欢圣女。
可霜淩渐渐察觉到,她所过之处……到处都是普通人。
大的剑宗尚且有山门挡护,有护山阵法,可这片大地上,更有无数凡人。
他们缩在草屋瓦舍中,透过窗口惊恐地看着这一切。
仙洲暴力禁魔十年,新生的孩子从未见过魔修,更不要说数量如此之多。
“啊啊啊娘!——”
“嘘,孩子,别出声!”
年幼的稚童被母亲颤抖地抱紧在怀中,捂住他的眼睛。
霜淩咬咬牙,催动剑气,在由艮山过坎水时,引动魔物转身扎进无人的十万深山。
龙城城主原本已经接到了少主的传信。
九洲水系四通八达,他们的信息速度从来最快,龙成珏在入夜前就已经让他们提前做好防御,不要为难圣女。
龙城上空浅色繁复的符阵无声回旋,紧张地等待着魔潮来临。
然而龙城严阵以待,魔潮却并未来临。
他们依稀看见一道单薄身影引着万魔向更远处而去,如魔气萦绕的月色莲瓣,干净地飘远了。
那是古群山的方向,那里中危机四伏,行路更难。
但她似乎是小心地避开了坎水洲界,没给龙城带来什么伤亡。
——“少尊,刚来的消息。”
龙成珏点水成阵,一张水痕描绘的地图在所有人面前立起。
一个清晰的方向纵贯仙门九洲。
“霜淩进山了。”
顾写尘微微攥指。
“她要去乾天圣洲!”
“引万魔去圣洲?!”
他们四洲的仙盟一路向北,才刚刚剿平了震雷、艮山两洲,那少女却做了一件他们都不太敢想的事。
龙成珏和君不忍愣愣地看向对方,然后一齐看向那个男人。
顾写尘阖目坐在树影下,像是一尊平静的冰雕。
但如果仔细看,他的剑始终没有入鞘,随时待命。
可是,没有人让他出剑。
没有人回头向他求救。
如果他动剑,万千魔潮也可以重新镇压。
但是霜淩没有回过头。
为什么?
顾写尘睁开清冷的黑眸。
他感到一丝莫名其妙的,陌生的愤怒。
以及更加陌生的,困惑。
顾写尘二十五年的修炼进境中,从未对任何事困惑,从未有任何无法理解的疑难。
可他此刻对着霜淩,觉得困惑。
他的修为对她而言好像已经没有用处。
为什么?
…
霜淩看向远处已经露出尖顶的玄武金銮。
有好几次,她已经感觉到阴冷浓稠的魔气已经拢到了自己身后,但她不能停下。
她再次来到了乾天圣洲。
霜淩抹了把脸,为什么来这里?因为她琢磨着,至少她已经是元婴期的修士,爆丹的时候应该能绽放出极强的能量——既然传说中的始祖帝君那么强大,连顾写尘都不一定能战胜,要是霜淩在走之前能给他拉一波伤害,也算不白走。
而且,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
霜淩抬头,在晨光中看向那遥遥耸立的玄天帝阵——
上次她仓皇逃出,满心都是对害了夜宁、害了顾写尘叛魔的愧疚。
这次她主动前来,身后的正道已经围绕顾写尘重新建立起了秩序,而她也有了退路。
这一次,她想把君唤带走。
他也是合欢宗的子弟,他一次又一次地想为她示警,霜淩没法把他留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
哪怕她自己也不知道越过那道结界,祠庙之内到底是什么。
霜淩握紧了剑柄。
身后是魔潮汹涌,粗重的呼吸几乎已经喷到了圣女的后背,无数只手伸向这个对魔物而言无比灿烂的背影。
身前,玄天帝阵之前已经有无数高手持剑漠然地看着她,看着合欢圣女自投罗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