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33章 堂会(下)(1 / 1)八条看雪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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纷乱的脚步声远去,这从一早开始便好戏接连登场的郡守府衙,终于有了短暂的平静。

经过前后种种,樊统心下隐隐有些明白:今日这案子是结不了了。

他有些难以言说的遗憾,只因今日之事对他来说绝非只是断案这样简单。虽说那康仁寿也是药堂掌事,但听闻只是康家养子,并不那么有份量,如今又只是下落不明,实在请不动他这尊大佛。

樊大人心里揣着的是另一桩事。早前瞧邱家那小子对苏二小姐那般上心,他当下便留了意,回去后寻了靠得住的人细细打听一番,果然教他发现了不得了的事。却原来是那苏家不知何时已经搭上都城王府,如今做得可算得上是天家生意。而听闻那断玉君是从都城而来,定是一早觉察了这一层,这才表现得这般积极,而他绝不可落于下风,更不能成了为他人盖庙的冤大头。

康仁寿的案子不论是吉是凶,他都要摆出个样子来,按下一两个小贼做个交代,一来是给那回春堂一个顺水人情,二来也可趁机拉拢一番苏凛。邱家看样子是结交不下了,能捞个苏家也不是坏事。

思及此处,他又不死心了,上下打量着那布衣少年,只用了一眨眼的功夫便判断出这村夫同秦九叶一样,是个没钱也没权的小角色,当下断言道。

“方才苏二小姐的话只是旁证,你的证词也说明不了什么。何况你们是一家人,当然可以撒谎为对方作证。”

李樵终于转过身来,似乎是走上堂来后第一次真正望向樊大人。

“樊大人想必忘了一件事。九皋城门酉时一过便会关闭,康先生若是离府后遇事,我家阿姊不仅要在短短半个时辰内顶着宵禁当街作案,还要赶在亥时督护彻查村庄时回到住处,想必不仅需得成为这龙枢一带数一数二的高手,还要习得一些通天遁地的法术才行。”

这话终于有人替她说出口了,秦九叶边听边在一旁忙不迭地点着头,就差没跳起来拍案叫好了。

那樊统怎么也不会想到,今日就连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乡野村夫都能在这胡搅蛮缠一通。他正要发作,可下一刻对上那双浅褐色的眼睛,心中却莫名一抖,出口驳斥的话听起来有些无力。

“那也有可能是她将人掳到城外犯的事……”

这回少年甚至不再看他,只一字一顿地说道。

“既是如此,那不知樊大人可查明白了,这康大人究竟遇到了什么事、如今又身在何处?”

樊统终于不说话了。

他今日这出大戏本就是要唱个“无头案”的,真要是找到了“头”,那还有什么可唱的呢?

秦九叶站在一旁,知晓眼下已到了撤退的最佳时机,连忙恭顺道。

“我这阿弟心直口快,还请各位大人不要怪罪。只是不知樊大人和督护今日是否还有其他事要问?在下家中药堂无人看顾,确实也是急着回去照料生意……”

方才一番“速战速决”的定罪没能得逞,樊统对她暂时也只得作罢,只想着日后再算账,正要摆手示意她赶紧滚蛋,冷不丁邱陵的声音却再次响起。

“这位小兄弟先前倒是未曾见过,平日也待在果然居吗?”

怕什么来什么,他终究还是将注意力放在了李樵身上。

自从昨夜邱陵敲响了柴门,如今她只要听到他的声音,下意识便会冒出冷汗来。

方才她的心思全在那苏家二小姐身上,如今回过神来才想起身旁那“不请自来”的少年。联想起昨夜她遭遇的种种,再看眼下康仁寿的神秘失踪,秦九叶心中突然产生了一些不好的联想。

那康仁寿,该不会是被……

秦九叶方才消退的冷汗又冒了出来,但脱身要趁早。眼下她已经不可能同李樵撇开关系,只能想尽办法抗过这一关。

调整了一番心绪,她不动声色地将身旁的人拉近了些。

“我这远房表弟身子不好,我帮他调理一下,顺便让他平日在药堂里帮手。”

少年安静地贴着她站着,像一只听话懂事的家犬,时不时抬头去瞧她的神色,将那种涉世未深的简单拿捏得刚刚好,结合方才他闯到公堂上来、又开口顶撞樊统的那种莽劲,似乎并不是个有城府之人。

这等功力若是用来对付寻常人等,怕是对方早就深信不疑。可如今他们面前的是“昆墟四君子”之一的断玉君。昆刀断玉,无情果决。传闻这位断玉君只讲公理不讲人情,就连属下家中年愈七十的老账房,都能因为瞒下些灯油钱而被送官,所以才会被冠上这样清冷却令人生畏的称号。

但从秦九叶的观察来看,这人并非对公理有着多么狂热的追求,他只是天生对人情不敏感罢了,自然也不会被人情所蒙蔽。

眼下年轻督护正将审视的目光落在少年身上,脚下又近了一步。

“昨夜我探访果然居时,你也在院内吗?”

李樵没说话,秦九叶见状,便接过话答道。

“正是。村野之地不似城中,向来没什么可供消遣的,入夜便都回家歇息了。”

邱陵瞧了她一眼,又将视线挪回到李樵身上。

“为何昨日我登门的时候没见你出来?”

秦九叶还未来得及再插嘴,却听李樵低着头开口道。

“阿姊要我将第二天给客人的药提前备出来。雨来得急、活多做不完,就没出门迎客了,督军莫要介怀。”

不错不错,这个借口好。

秦九叶很是满意,几乎要忍不住伸出手摸一摸对方毛茸茸的脑袋瓜。

下一刻,邱陵的声音却再次逼近。

“昨夜我看院中漆黑一片,倒是不知这分药、拣药、配药,都不用点灯的吗?”

这回少年终于抬起头来。

这是邱陵第一次看清对方的眼睛,那是一双烟雨迷蒙、令人有些看不清情绪的眼睛,但放在那张脸上又让人觉得很是单纯无辜,不像是藏了心思的样子。

“督护出身大户人家,想必吃穿用度都没紧着过,定是不知这九皋的烛火今年又涨了□□文钱,村里不少人家都舍不得点呢。至于这分药、拣药、配药,熟练了不用一一去细瞧也能做到。”

这一番话不仅将邱陵的问话推了回去,甚至还加上了一两点不甚明显的嘲讽,言外之意是在当着所有人的面宣告:新来的督护治城手段虽严厉,实则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是个只会纸上谈兵的笔杆子将军。

邱陵顿住了。

他不善体察人情,但多年行军追寇的生涯令他对那些身负肮脏秘密、亡命天涯之徒有着敏锐的直觉。

那是豺狼对狡兔的直觉、鹭鸟对游鱼的直觉、猎犬对野狐的直觉。

他可以肯定,他方才从这双眼睛中感受到的那种复杂并非错觉。只是如今他还不能肯定那复杂背后藏着怎样的秘密罢了。

“烛火价贵,不比长夜难度。”他突然便上前几步,伸出手慢慢放在对方的右肩上,“你年纪尚轻,还不知这世道险恶。近来九皋城外常有盗贼出没,入夜若不明灯,贼人便会以为家中无人或主人已歇下,翻墙而入行恶事,此时若是撞见多数时候便要见血了。”

邱陵语毕,手却并未收回。

他昨夜赶到红雉坊时,那被砍伤的花楼打手告诉他,凶徒身手虽然不错但显然有伤在身。而从他寻着血迹追出城的种种迹象来看,也可以得知那人伤得不轻,此刻应当走动都有些不便,身形上应当可以看出一二,但也不排除有些人善于伪装。

同那些江湖客比起来,对方实在太过清秀,低头不与人对视时甚至有几分腼腆。但他与各式各样的恶徒打过交道,不是所有恶人都长着一张丑陋狰狞的脸。相反,他们往往谦逊有礼、甚至惹人怜惜。

手掌暗中使力,五根指骨牢牢扣在对方的肩胛上,而那少年并没有太多挣扎,只是有些惊讶地抬头看向他,然后便被他的力道微微压弯了身体。

这举动看在外人眼里好似一位兄长在耐心劝告他的弟弟,只有身在局中的几人知晓这假象之下的暗流涌动。

“督护,草民、草民有话要说!”一直站在旁边沉默不语的女子突然开口,语气有些不易察觉的急促,“督护肩负九皋城安危、日理万机,上到命案城防,下到防盗治安之事,爱民之心可谓人尽皆知!我这阿弟年纪尚小、不懂事,还请督护不要同他计较。草民全家也曾深受黑月军恩惠,此番定全力配合查案,愿助督护早日捉到那贼人,也好让我们这些九皋百姓能睡个安稳觉。”

年轻督护的面容有一瞬间的凝滞,望向秦九叶的目光沉如寒铁。

“黑月军”三个字,他已有些年月没有听到过了。

而这三个字,二十多年前的时候,本是这片土地上最常被提起的名字。

那战无不胜、所到皆是大捷的黑月军,那击退西境赤狄人三十万悍骑、守住襄梁边境整整十年的黑月军,那筑起过九皋十数丈高墙、从未让狼烟燃起的黑月军……

这些年军营中的各式称谓在他身上如流水般轮转而过,可不论他立下怎样的战功、夺回多少座城池、杀尽多少奸邪逆贼,那三个字却永远不可能再冠与他。

身上那件黑甲突然变得沉重起来,令他的呼吸都粗重了不少。他盯着眼前女子的脸,似乎在揣度她提起那三个字的意图和原因。

但这起了风浪般翻涌的情绪,终究只在他眼底停留了短暂的片刻,短暂到在场除了眼前的女子,再无其他人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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