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107章 留下来(1 / 1)八条看雪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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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居的破烂烟囱又冒出白烟了,半个丁翁村的人见了便都涌了过来。

那果然居的秦掌柜虽然看着不起眼,但到底还是有几分真本事的。什么奇奇怪怪的小毛病到了她这,不过也就是两三副药的事,只是性子实在抠门了些,连一个铜板的账都算得门清。

临走前,窦五娘不情不愿地撂下几枚铜板,一边摩挲着手里的药包,一边回头向院中张望着。

真可惜,那长相俊美的秦家阿弟没在,不然她掏钱还能掏得再痛快些。

秦九叶送走最后一名客人的时候,太阳已落下山头一大半去了。

她将水缸里最后一点水舀了出来,提着那一桶底的水来到柴门前,浸湿了一块破布,然后开始一下下地擦拭起果然居的那块木牌子来。

才不过几日没有看顾,木牌子上便落了不少灰尘和泥点,她擦了没几下,脚下水桶里的水便成了泥汤子,不论她怎么淘洗那块破布,布在木牌上抹几下便像在和泥一般,再擦不干净了。

从果然居出发到村外的河滩旁挑水,就算再慢,走上小半个时辰也该回来了。

金宝那懒骨头,挑个水也要在外面晃荡半日,先前定是没少这样偷闲。

对于一家药堂来说,擦亮招牌无异于军队重整旗鼓,不仅是图个干净顺眼,还是要一洗前尘、图个好彩头的意思。

这样的事她不想拖到明日。

秦九叶叹口气,正要转身回去取个大些的水桶、亲自出去挑水,便听得村口的方向隐隐传来一声鹅叫。

她抬头望去,只见天边那条弯弯曲曲的泥路上,出现了两道人影。

那两道人影一高一矮、一前一后,顶着夕阳余晖缓缓穿过田间。高个子少年挑着两捆新柴,腰间别着一把柴刀,脚下又稳当又轻快。同他一比,那挑水的矮个子身影便似方才学步的孩童一般,走一步晃三晃,走三步便要喘上一阵子,一抬头见那高个子已经走远,又连忙咬牙迎头赶上,下坡的时候两条腿险些将自己绊了个狗吃屎,两只木桶里的水洒了一半。

终于,那两个身影一前一后出现在木篱笆的尽头。他们似乎也望见了她,矮个子那个冲她挥挥手,一刻不停地向她走来,高个子的脚步却慢了下来,动作有些迟缓地走在后面。

金宝憋着一口气走到柴门前,腰杆子已经开始微微发抖,但他愣是撑着一口气没卸下劲来,冲着秦九叶得意一笑。

“走得快了些,那小子都跟不上了。”

秦九叶强忍着没有笑出声来,视线落在对方腰间那只草编的鱼篓上。

金宝见她仍板着脸,连忙撅了撅屁股、示意她看那卡在屁股上的鱼篓子。

“方才在河里捞的,都是我一人的手笔。”

他浑身上下都湿透了,发梢还滴着水,显然不只是汗水打湿的。

摸了一整个下午、将自己搞成这副落汤鸡的模样,最后不过才摸到四五条手指粗细的小鱼,这点“战绩”恐怕连村里半大的孩子也瞧不上,何况他为了这几条破鱼还耽搁下了果然居半日的生意。

然而此时的秦九叶不知为何,却说不出训斥的话。

富人家的孩子从小便有专人驱着马车去远郊纳凉,自有无数种他们听都没听过的方法消暑排遣。而对她和金宝这样的孩子来说,能找到一处小溪玩玩水、摸摸鱼,已经是盛夏时节最开心的事了。

苦中作乐,不过是装点普通人一生的那点甜头,她实在是不忍心抹去。

秦九叶仍是那副严肃面孔,随即飞快摆摆手,赶紧让这废柴进了门,生怕再晚一些,他便要连腰“折”在她跟前。

金宝全然没察觉自家掌柜的异样,呼哧呼哧进了院子。

柴门中又传出一阵叮叮咣咣的声响,不知那挑水的药僮究竟打翻了几只盆罐,而就在此时,那泥路上的少年终于走近了。

他左手探进腰封,但不过片刻便又抽了出来,似乎只是搔了搔痒。

秦九叶没说话,一直等到他走到跟前,这才动了动。

她抬起手,从他肩上卸下了那两捆新柴、拎进了院里。

就只这一个动作,那少年瞬间便觉察到了什么。他没有动作,就任她接过手中的活计,但那双眼睛深处显然多了些情绪。

先前他在果然居做活的时候,她只是干脆利落地交代他要做的事,从来不会这样插手。也正因为如此,他从未有过那种可能会被扫地出门的危机感。因为他是被需要的,只要这果然居中还有他能做的活计,他便有留在这里的理由。

但眼下,她似乎不打算如此了。

向来手脚勤快的少年沉默地立在那里,秦九叶见状,眼前不知为何却闪过那被清理过的炉膛和洗刷得干干净净的药罐。

若有人察言观色的本事到了这种出神入化的地步,那便没什么人情世故能瞒得过他的眼睛了。

“回来了?”

她生疏地客套着,李樵听后嘴角抿得更紧。

“阿姊在等我?”

等他做什么?等他来好亲口告诉他,她已决定同那劳什子断玉君一起走另一条路了吗?

方才距离她十数步远的时候,他便一眼看到她腰间的那半块玉佩了。

他当然认得那块玉佩,也明白为何那玉佩会出现在她腰间。

他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她终究还是做出了与他立场不同的选择。

秦九叶当然听出了对方语气中隐忍未发的情绪。

有些事不一定要说出口对方才会明白。那半块玉佩是她故意留在腰间的,她不信以那少年的细心敏感会不明白这玉佩的含义。

于是就她站在那里等他,等他先开口说离开。

又或者他什么也不说,时候到了,他自然便会离开的。

十日,最多也就还有十日。

十日之后,三月期满,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离开这里,再没有任何牵绊。

而不知从何时开始,她发现自己竟将这剩下的日子记得这样清楚。

她告诉自己,她是巴不得早日送走这尊瘟神的。似乎只要将他送走,那些随他而来的纷纷扰扰、光怪陆离便会随之消散,她也不用再有那些沉思与挣扎,一切都会恢复如常,就像他从未出现过,那些事也从未发生过一样。

但秦九叶知道,这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

她已选择踏上一条未曾踏足过的路,而之后所经历的一切并不会比她眼下的处境好到哪去。

她会为自己的选择承担一切,但他不必。

绑住蚂蚱的细绳总有被磨断的一天。

他们曾经站在同一战线上,但如今这战线早已不复存在。

他向来懂得权衡利弊,不会同她一样犯蠢。他质疑她的选择,精明如他,势必会抽出刀来、斩断他们身上绑着的那条细线,随后潇洒抽身而去,此生都不复相见。

然而少年问完那一句后便定定望着她,似乎打定主意,如果没有听到答案便会一直这么僵持下去。

行吧,就让她来当这个恶人。

秦九叶回避了对方的眼神,随后在衣摆上擦了擦手心的汗,从身上掏出那只贴身携带的钱袋来。

不过数钱而已,简直是她平日里最擅长的事,今日做起来竟有些手抖。

今天早些时候,邱陵便是这般对她的。眼下不过几个时辰后,她便蹩脚地将这法子效仿了来,做得还如此心虚,一点也没有年轻督护开口时的那股子正气,反倒像个花银钱买心安的负心人。

苍天可鉴,她哪里为这种事花过银子呢?

最后一枚铜板拨进掌心,秦九叶缓缓递了出去,开口说话时语气却飞快。

“这是你这个月的工钱。零零碎碎的花销我都计进去了,先前那糖糕的钱便不找你算了,另还有几天的工没做满,我按天数折算好了,剩下的这些你且点清楚了,不要事后再来找……”

秦九叶话还未说完,李樵便已伸出手将她手中钱串子拿走了。

他的动作很快,快到她还没反应过来,手中便一空,心也跟着一跳。

他径直越过她,迈进柴门向院中走去。

秦九叶听到对方的脚步声向东房而去,短暂停留片刻后又折返了出来。

他那把生锈的刀就放在东房的柴堆旁。除了那把刀,他本来也没什么其他行李了。

钱货两讫,两不相欠。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最简单不过的一笔账,她为何会觉得有些算不明白了?

秦九叶未来得及收回的指尖微微发颤。下一刻,她听到那去而复返的脚步声停在自己身后,随即是木桶落地的声音。

新打来的清澈河水在木桶内晃荡着,微微洒出来些,沾湿了她布满灰尘的袴角。

秦九叶缓缓转过身去,正对上那少年沉静的浅褐色眼睛。

他看了她一会,便俯下身捡起她方才擦招牌用的那块破布,在木桶中重新洗净、拧干,随后递给了她。

“三月期未满,阿姊为何要赶我走?”

秦九叶盯着那块破布,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你要留下来?”

“当然。”他答得很快,像是一早便知道她会同他确认,而他也一早便准备好了答案,“我何时说过要走?阿姊自己说过的,一条绳上的蚂蚱要共进退。你若想要继续走下去,我便只能跟着你走下去。”

预想中已该断掉的线又这么粘了回去,却原来不是细线而是蛛丝。秦九叶愣住了。

何时她说什么便是什么了?以她对这少年的了解,他绝不是这种言听计从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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