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132章 洗珠(1 / 1)八条看雪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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璃心湖面上,描红着绿的画舫随波荡漾,看起来漫无目的,实则不知不觉间已沿着相同的线路绕岛两圈。

画舫长窗旁,许秋迟缓缓睁开眼。

“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五步开外,柳裁梧背对着他静静听了一会,然后淡淡开了口。

“这里四面开阔、往来无阻,又不是二少爷的马车,有点动静很正常。”

是吗?可他说的动静,可不是寻常动静。

许秋迟没有继续追问。他知晓若是四周当真有危险,那女子不会比他迟些才发现。

“你泡了可有一刻钟了?”

柳裁梧没有回答。

她的袖子被高高挽起,一双手尽数没入那只描着枯荷的水缸中。

那双很少露出的手腕上依稀可见些许点状暗痕,似是胎记又似是伤疤。缸中红色的小鱼正在她指间绕来绕去,她就盯着那些鱼,直到它们不再好奇、纷纷游走,这才将手从水中抽了出来。

夏日暖风吹进画舫中来,搅动船尾那绿衣女子的衣摆。她抬手拿起身侧木架上干净的布巾仔细擦拭着手臂上的水珠,随后起身向窗边的男子走去。

冷不丁,一只手突然从青竹小几后伸了出来,一把攥住了她的衣摆。

深绿色的料子被抓出几道褶皱来,柳裁梧的身影停住了。

她尚带着几分潮湿的五指猛地收紧,而那青竹小几旁横躺着的人仍全无觉察。

这位自夸乃是海量的梁公子早已醉得不省人事,再没有方才拉着她的手要她唱上一曲的劲头,若是现下将他大头朝下扔进湖中,只怕他也不会挣扎半下。

窗旁传来许秋迟低低的笑声,莫名透着几分幸灾乐祸。

这笑声显然成了某种不良情绪的催化。柳裁梧嘴角猛地一沉,左膝微曲、狠狠向下压去。

女子身形看着纤细窈窕,可整艘画舫都因她这动作微微一震,一旁的青竹小几瞬间离地飞起又重重落下,刚刚好压在那梁世安的胸口,随后一只素净得无半点装饰的丝履踏在了那竹几上,于淡雅中透出一股戾气来。

细柳化千锋,去势如山倒。女子整个人的重量都借由那只竹几压在了梁世安身上,他挣不脱、逃不掉,瞬间呼吸困难起来,一张脸憋成了猪肝色,像只翻了盘的王八一样划动着四条腿,奈何就是挣不出对方脚下。

许是梁公子粗喘的声音太过刺耳,许秋迟终于转过头来。

梁世安来同他喝酒,随行小厮与护卫少说也得有个七八号人候在岸边,更不要提他那位远在都城的父亲,每隔一日便要快马差人送来书信。他酒醒过后,早有人将他那身沾了酒气的衣裳鞋靴换了下来,另有细致体贴的婢女喂他喝下温度合宜的解酒汤,若是他愿意,他甚至可以就此在床榻上赖上三天三夜,什么时候想起身都随自己心情。

许秋迟望着那张年轻却已有些浮肿的脸,莫名想起那年初出茅庐、被灌了半斤烈酒的自己。

他那时可没有这般好运气。

寒冬腊月,从笋石街走回邱府的那条路很冷,那些人有意弄丢了他的外裳,又将他的小厮和车马调走,让他赤着一只脚当街走回去。

回府后,等待他的是父亲的棍棒责罚。在怀玉婶的求情下,他少挨了十几棍,被罚跪了祠堂,谁也不能见。皮肉之苦叠加风寒,他被寒热与疼痛包围,末了是那前一天还在同他赌气的少女刀客偷偷送了一碗姜汤给他,才让他缓过劲来。

他还记得自己当时望着那张被炭火熏得脏兮兮的脸,上一刻还在打寒颤,下一刻已忍不住笑出声来,笑着笑着又开始吐起来……

“你笑什么?”

柳裁梧的声音蓦地响起,许秋迟抬起头,不意外地看到对方审视的眼神,那眼神仿佛在打量一个傻子。

许秋迟收回目光,一边摇头一边叹息。

“柳管事何必下这狠手?一会若是他那护卫来接人,我可如何交代啊。”

他虽嘴上慈悲,可面上却无半点怜惜,显然并不关心地上那位梁公子的死活。

“你自己的客人自己不看顾,既然交到我手上,便莫要怪我应付不好。”柳裁梧终于还是抬起脚来,一把将自己的裙摆扯出,离开时鞋履狠狠擦着那梁公子的手指落下,“费了这一番工夫,有用的话加起来也没有几句。你也隔岸看了这么久,到底有没有寻到那地方?”

许秋迟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

“我想应当算是寻到了。只是一时半刻不好进去探查,还是晚些人多热闹的时候再来看看吧。”

“你若胆怯了,直说便是。”

许秋迟没理会对方言语中的讥讽之意,只懒洋洋地放下手中那支半长不短的竹管,抬起一根手指拨弄着上面系着的红绳。

“柳管事应当感谢小周姑娘。她给我的这新玩意当真有趣,无须靠得很近,便能看清百步之外的事物,倒是省去你我湿鞋的麻烦。”

柳裁梧冷哼一声。

“你想多了。你便是想登琼壶岛,也得等那狄墨给你机会。”

“柳管事若真要出手,还有应付不来的人?”许秋迟说罢,眼珠转了转、却又望向那琼壶岛的方向,“我也并非有意拖延徘徊,只是方才本已决定离开,却撞见些趣事,便多看了一会。”

柳裁梧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远处湖光闪烁之处,隐约漂着一艘小舟,小舟上坐着一男一女两人,明明是一双璧人湖面泛舟的美景,可细瞧那两人神情俱是狼狈,木浆摇得飞起,奈何不得要领,过去许久仍在原地打着圈圈。

柳裁梧眉梢微挑,敏锐意识到了什么。

“怎么?除你我之外还有旁人?”

“谁知道呢?许是同路人,又许是在忙各自的事罢了。”

锦衣公子说罢便又倚回窗旁,那张脸彻底褪去笑意后几乎变了模样,多了几分平日里绝见不到的冷峻。

过了许久,就在那绿衣女子要转身离开之时,那窗边之人突然开口问道。

“母亲当年知晓你身份后,究竟是如何接受你的?”

绿衣女子闻言整个人便僵住了,就连那双美目中不停流转的光似乎也跟着凝固了。

日上中天,湖面上阳光明媚,就连风都如此轻柔。此情此景,合该三五好友携手游湖,把酒言欢、引为知己,诉尽关于未来的美好愿望。

只可惜,眼下的这艘船上并无挚友知己,有的只是三个离心之人。

许久,柳裁梧终于缓缓开口道。

“不知道。”她那向来婉转动听的嗓音此时无比干涩,一字一句都像是被砂砾打磨过的一般,“我不知道。我发现的时候,她已知晓我的身份很久了。”

许秋迟不置可否地笑了,不知是在为这个答案感到有趣,还是只是想起了什么趣事。

“你说她有没有后悔当初收留了你?”他问完这一句,又故意自问自答道,“哦,我忘记了。我母亲那样的人,就算是后悔过,应当也不会同你提起。”

柳裁梧的脸色一瞬间变得苍白。

自她追随之人离开的那天起,她的心头便扎着一把刀。

那窗边之人每说一个字,她心头插着的那把刀便会深入一寸。

她曾以为那刀已尽数没入她心口深处,却直到今日才发现,那是一把无穷尽长的刀。只要那件事被触发,它便永远能扎得更深。

她缓缓垂下头去,自己那双方才还在滴水的手已经干燥,但她却恍然觉得正有黏腻的血浆从指缝间渗出。

那是她的底色。

纵使洗去朱红、换上绿裳,她仍然遮掩不住那股从骨头里透出的猩红色。

许秋迟望着柳裁梧面上的神色,嘴角的笑终于渐渐淡去。

他是个生来便对人情冷暖格外敏感之人,他极容易为情所伤,次数久了,自然也知晓如何用情伤人。小时候,每当他思念母亲的时候,便会以这种方式折磨对方。可成年以后,他便很少这样做了。

因为他知晓即便他不这样做,对方也日日都在折磨中度过。

而他又何尝不是如此。

他坚信,这世上应当不会有同他母亲一样蠢钝之人了。尤其是那抠门掌柜,她那样精明一个人,怎会做出如此蠢钝之事呢?

身后不远处,醉酒的梁公子方从“胸口碎大石”的噩梦中转醒,呻吟着翻身爬起,抱起一旁的罐子干呕,半晌过后又咕咚一声倒回软垫上、昏死了过去。

船舷处一阵水声响起,游水觅食归来的鸭子身姿矫健地跳上船来,它抖了抖翅膀、又扭了扭屁股,随后直奔那梁公子身侧,低头啄起他衣袖间露出的线头来。

许秋迟凤目轻阖,抬手对那毛茸茸的白团子招了招手。

“过来,离那脏东西远些。”

他理所当然地对着一只鸭子说话,那鸭子却仿佛真通人语一般,左摇右摆地冲他跑来。

他一伸手,那鸭子便跳上他的掌心。

许秋迟将鸭子抱在怀里,慢条斯理地理起毛来。

“那姓杜的说我命苦。要我说,还是咱们秦掌柜的命更苦一些。”他伸出一根手指搔弄那鸭子毛茸茸的胸脯,那鸭子便生气地一阵狠啄他的手指,“若你早些认出我来、跟我混,或许还能好过一些。”

他话音未落,一张新拆开来的信笺便劈头盖脸地落在他身上。

“姜姑娘那边来信了。如若没猜错,今夜应当会有好戏可看了。”

许秋迟慢悠悠拿起那张薄如蝉翼的信笺一目十行地看了看,毫不掩饰地叹出一口气来。

“我们这位秦掌柜近来定是过得不太顺心,我本不想再横生枝节,奈何有些事实在是等不了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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