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144章 良方(1 / 1)八条看雪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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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九叶再次回到那雅间的时候,那位丁先生几乎还是她离开时的样子。

他望着窗外,不知在瞧什么。

先前她光顾着言语上的交锋,并没心思关注其他,眼下终于得空去仔细打量对方的模样,便开始觉得那张脸似乎有些熟悉。但她实在想不起究竟在哪里见过,又是否其实根本没见过,只是因为对方身上那股平易近人的气质,才会令她生出这种错觉来……

“秦姑娘去了这么久,可还好?”

对方蓦地开口,秦九叶回过神来,低头摸了摸潮湿的袖口,又扶了扶头上那根越来越歪的金钗,吸了口气坐回席间。

“还好还好,只是有些闷,透了透气。”

丁渺轻轻点头,并没有继续追问,只是望向她的神情似乎有些担忧。

“姑娘似乎并不喜欢这船上的氛围,就连那极难得的河神舞,也未曾仔细看上两眼。”

“舢板坐习惯了,倒有些不习惯坐这大船。至于那河神舞……”秦九叶顿了顿,眼前闪过那些身体残缺、如同提线皮影般的伶人舞姬,如实说道,“……我确实看得费劲。或许我就是个粗人,品不出其中美感。”

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她说完这一句,丁渺望向她的目光幽深不少,同先前那种温和的眼神突然便不同了。

“姑娘若是粗人,那这船上其他人都可称之为暴徒。”奇怪的感觉只一闪而过,对方转瞬间便又恢复了平和的模样,“今夜月色不错,眼下又难得这片刻寂静,秦姑娘不妨多看看。”

他说罢便不再开口了。

秦九叶愣了愣,看一眼窗外便收回目光,一时间也没再开口说话。

对方刚才那番话乍听之下似乎并无不妥,可细细品味一番便有些奇怪,就好似对方其实一直在等这一刻同她独处的机会一般。而方才明明李樵也已离席,对方却并未问起,像是知晓李樵不会再回来了一般。

罢了,许是她想多了。

毕竟这两人方才在席间气氛便不算融洽,这位丁先生虽看起来很是知礼守礼的样子,或许也是个性情中人。

秦九叶暗暗摇头,不想方才心中所想让对方察觉一二,便干脆继续沉默下去。

只是这一静下来,她便开始控制不住地想事情。

那突然出现的心俞显然预示着某种事发或变故,而她此刻对此仍毫无头绪,进而便控制不住地去猜测对方出现的缘由,想知道李樵是否能追上她,追到后又会如何……

或许她实在不该再回此处,而是应该立刻动身去寻邱陵,哪怕是去寻陆子参商议对策。

可她为何没有那样做?为何要坐在这里枯想这些事?又为何要去担心那提刀请命的少年?

不,她不是担心他,更不是担心邱陵插手此事会将注意力转移到他身上。她只是心系那尚未归案的逃犯罢了。

秦九叶第七次抬眼偷瞄窗边沉默的男子,这才发现在自己这般思绪涌动、内心交战,究竟是在等什么。

从方才回到这雅间起,她便一直在等一个离开的理由。

若眼前坐着的人是许秋迟,她方才便可不告而别,压根不需要去顾虑太多。可面对这位丁先生,她似乎无论如何也做不到那样失礼。

一身白衫的男子格外安静,他一言不发的时候有种由内而外的死寂感,似乎就算贴得再近也听不见他的呼吸声、心跳声、血流声。这人影攒动、热闹非凡的花船上无人能看见他,他不过只是那八角琉璃灯投出的一抹幻影罢了。

昨日在那荷花丛中的时候,或许正是因为对方身上的这种气韵,才使得她虽一直警惕四周,却未能提前发现他的存在。

不知过了多久,丁渺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缓缓转过头来。

“秦姑娘为何这般望着我?”

不想心中所思教人察觉,秦九叶连忙收回目光,四两拨千斤地说道。

“没什么,就是觉得先生现下的样子倒是与我初见时有些相似了。”

“姑娘初见我时,我是何模样?”

这是什么问题?她总不能说,初见时以为你是那王八成了精吧?

秦九叶心下一阵嘀咕,面上做出一副仔细回想的样子,又小心组织了一番语言才开口道。

“先生看起来像是要与这天地融为一体,又像是迫不及待要从那水面钻出的荷角一般,看着让人觉得矛盾。”

她说完,许久未闻回应,抬眼望去才发现窗边的男子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眼神沉寂中又透出些淡淡的光来,分不清那光是否只是窗外月色。

秦九叶被那目光盯得有些不自在,便随手拿过桌上那掰了一半的莲蓬,一边剥一边反问道。

“丁先生又为何这般望着我?”

丁渺笑了。

他的笑比方才李樵在的时候舒展不少,也使得那张脸上的神情看起来更加柔软。

“我只是有些困惑。困惑为何姑娘只见我两面,却已将我看透。”

秦九叶神情一顿,剥莲子的手也停在那里。

她身旁有许多心细如发之人,譬如李樵,又譬如许秋迟,就连唐慎言也有几分看人的本事,而她更多时候只有看银子的本事,生活中并没有太多闲心去观察旁人。

秦九叶想了想,终于有些明白了这一切的缘由。

她能精准勾勒出对方的轮廓,也许是因为他们其实有些相似吧?

她熟悉那种境况,那是常在广博天地间照见渺小自己后的不甘,也是常用那副渺小身躯求索挣扎过后的寂静。早春新雨后,村道变得泥泞,在果然居繁忙生意间少有的闲隙中,她也常是如此望向窗外云雾中的那片远山,并思索自己无聊的人生的。

可这念头不过钻出一瞬间,便被她彻底打消了。

对方出身青重山书院,就算只是一无名书生,也强过她这村里走出来的江湖郎中百倍,又怎会和她有着相同的心境呢?

秦九叶手指微动,那莲蓬上最后一颗莲子也被揪了下来。

“不过随口一说,让先生见笑了。”

她说完这一句便不再开口,对面的男子也没有追问什么,雅间中再次陷入寂静。

秦九叶将视线集中在面前那七颗莲子上。

七颗莲子,剥完若对方仍未开口说话,她便是自请离开应当也不算失礼了。

灵活的指尖掐上那青绿色的莲皮,一颗颗白胖的莲子落入玉盘之中。

然而就在她剥到那最后一颗的时候,窗边的男子突然开口了。

“秦姑娘可与人一同看过烟火?”

秦九叶动作一顿,心下一声叹息。

她当然没有与人一同看过烟火,她压根就没看过烟火。何况眼下她哪里有心情同旁人聊什么烟火?

她将手中莲子轻轻放下,有些犹豫地开口道。

“其实……”

然而她还未将话说出口,那男子却似乎已经猜到她的心境,先她一步开口道。

“我知晓姑娘心中有事。但只要片刻,片刻就好。”对方说罢,拄着那把青藜杖站起身来,试着去将那牗窗再支起来些,“就快到燃焰火的时辰了。这窗边的位置刚刚好,秦姑娘至少看上一眼……”

他话还未说完,下一刻湖中波浪一滚,整个花船跟着一晃,他身形不稳,有些吃力地跌坐回席间。

秦九叶一愣,下意识上前半步,将将伸出手去的时候又顿住,只目光落在对方手中的藜杖上,这才意识到什么。

她与对方初见时,他坐卧在船里,是以她并未仔细观察过他的腿脚。方才见他拄着藜杖,也下意识认为那不过是读书人附庸风雅的小心思,借口腿脚不便也只是为了早些落座。可此时来看,他的腿脚或许当真是有些病痛的,只因先前控制得很好,寻常人并不会有所察觉。

可寻常人是寻常人,她是医者,这又是不同的。

秦九叶心下当即涌现出些许难以摆脱的愧疚之意。这愧疚一来是因为她身为医者,竟对病患之痛如此不察,实乃失职;二来却是因为她不自觉地想起了秦三友。

秦三友常年在水上讨生活,也是湿寒入体,这些年腿脚愈发不利落了,却总是奔波在外。她顾不好秦三友,也听不得旁人说起这毛病。说到底,只是她自己那点良心在作祟罢了。

想到这,她不自觉地对眼前之人开口劝道。

“先生年纪尚轻,又有不同常人的毅力,这藜杖能不拄还是不要拄了,一边用力对脊骨不好,时间久了生出依赖,好的那只腿都要拄跛了。”

已调整好姿态的白衫男子额角有些薄汗,但他并未因身体上的不便教人察觉而表现出任何羞愤,只用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摸了摸那已经磨得有些发亮的杖头。

“这是早年在外行走时的习惯了,不在手里握着点什么,总觉得不踏实。我没进书院之前,曾在很湿冷的地方生活过些年月,落下了点老毛病。这毛病不会要人命,但发作起来也是折磨人的,各种偏方秘方也尝试过许多,金银花费不少,如今总算好些了,但时不时总还会找上来。”

对方一语带过那“秘方”二字时很是自然,然而那两个字落在秦九叶耳朵中,却令她不自觉地一抖。

难以自已的紧张与心悸过后,她不由得对自己现下的反应有些唾弃。

其实所谓秘方,本来不过就是行医问药行当中最普通不过的两个字眼,如今教那躲在暗处的阴险小人搬弄一番,倒成了可怕的代名词。而她身为医者,没有拨乱反正的志气也就罢了,眼下竟也被带着走,连听到那个词都会觉得禁忌可怕,岂非正中了那贼人下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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