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之气,壮阔豪迈。
秦九叶实在想不通,当初那命名之人当初为何要将这逼仄狭窄洞窟赐名浩然。
幽暗曲折的洞窟仿佛没有尽头,若无通晓地形者引路标识,则极易迷失其中,或许当初朝廷选此处做为死囚监牢也是看中这一点,孤岛外加迷窟,可谓插翅难逃。
跟随着那小厮手中摇曳的灯火,秦九叶低头迈着脚步,心下不禁回想起方才渡桥前的一幕。
整个江湖能冠以“山庄”二字的只有那一家,而能以庄主自称的自然也只有那一人,便是天下第一庄庄主狄墨。
对如今的江湖中人来说,庄主召见就同皇帝老儿宣人进殿没什么分别。只是皇帝见人还分好事坏事各一半,而眼下这情形,狄墨要面见邱陵,只怕没什么好事才对。
她能看清这形势,邱陵自然也一样。
然而那前来请人的戴箬小厮似乎知晓他们心中所想,下一刻便微笑着从袖中掏出一张薄纸、恭敬递到邱陵手中,而她一看到后者面上神情,便知道这一趟是非走不可了。
她不想邱陵为难,二话不说便跟了过来,只是一路上心中难免诸多猜测,虽说邱陵背后有昆墟撑腰,那狄墨就算有所图谋,应当不敢当面下手,但她仍是不敢懈怠,一边低头走路,一边在心中默记走过的岔路,随时做好撤退逃离的准备。
光线昏暗,气氛压抑,无人言语,只有脚步声在岩壁间回荡。
如是这般又熬了一刻钟,前方那引路的身影终于停下脚步。
秦九叶抬头望去,只见自己已行至一处圆形洞窟的正中央,洞窟内水汽氤氲、热浪翻滚,一侧是片冷热交汇的天然泉池,泉池对面的另一侧则有一道巨大裂缝。
那是一处孕育在山体之内的天生一线天,将将只能容下一人通过,偏生狭长不见尽头,只望一眼便令人觉得喘不过气来。
此处虽名为浩然洞天,可却无半点浩然之气,一迈入洞窟之中便觉憋闷不已,浓重的水汽聚集不散,令四周岩壁上挂满水珠,就连石头也被浸得能攥出水来。
秦九叶收回目光,便听那小厮装扮的山庄弟子开口道。
“庄主只见断玉君一人,还请这位姑娘在此等候片刻。”
“她同我一道而来,我在何处,她便在何处。”
邱陵的声音冷冷响起,右手片刻不离腰间剑鞘,那山庄弟子听罢面上仍挂着笑,只是他头上的青箬笠遮去了他的眼睛,使得那嘴角的笑看得人背后发凉。
“素闻断玉君心性刚直,忠纯笃实。今日一瞧,果真如此。”对方说到此处顿了顿,随即将目光投向一旁的秦九叶,“说来许是这龙枢一带太过湿热,庄主近些天又犯了头疾,眼下正服了药、强撑着身子候着呢。听闻这位姑娘昨日曾登船为那方外观观主元岐诊治一番,立竿见影、药到病除,若能一同前去,亲手为庄主诊治一二……”
从见到对方面上那抹熟悉的笑容开始,秦九叶便有种熟悉的不安,待对方说尽最后一个字,那不安已然化作现实。
这哪里是邀请她一同前去?分明是赤裸裸的威胁。
“不必了,见我就好。”
邱陵蓦地出声,那山庄弟子便微笑着闭了嘴。
秦九叶神色复杂,对一会要发生的事更加担忧。
这狄墨显然知晓她昨日在璃心湖畔旁的一举一动,又一早料到邱陵会出言相拒,每一步棋都已事先备好、落子精准,这份深沉细腻的心思可远超她对一个武林领主的认知。
芝麻绿豆大点的事都要操心,活该你头疼。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秦九叶只能咬牙切齿地在心中发泄着自己的不满。
那厢邱陵本已走出三步远,不知为何又停住,随后转身望了过来。
他的脸上写满了沉重思绪,一身青衣将他勾勒得仿若挺立在寒月之下、孤峰之上的一株苍柏,霜雪寒风日夜摧残它的躯体,它的每一片枝叶间都是无声呐喊后的寂静沉默。
秦九叶清楚对方心中的纠结和为难,那狄墨定是用了些私密之事拿捏住了他,而此事很可能同邱家有关,他身为邱家人必须前往,但同时他又不想将她无故牵扯进来,将她一人扔在这江湖之地并非他所愿。
想到此处,秦九叶飞快抬手拍了拍腰间放玉佩的地方,先对方一步低声开口道。
“三郎莫怕,我在外面等你。”
他本想安抚她,不料却反被她宽慰一番。
邱陵顿了顿,面上那种沉重神情终于淡了些,他随后笑着点点头。
“好。”
他说完那一个字,不敢再多看那女子一眼,转身步入那望不见尽头的石缝小道中。
不知过了多久,狭长的一线天终于到了尽头,引路的山庄弟子垂首退下,将邱陵独自留在那间石室内。
对比方才那处蓄着热泉的石窟,这处石室看起来似乎小上许多。一道热泉从岩壁石缝中流出,汇入石室中一处天然暗河之中,浓重水雾萦绕在石室内久久不散,四周孤零零立着几座火把台,火光透过雾气变得朦胧暧昧,空气中有股奇怪的刺鼻气味。
邱陵的目光最终停留在离他最近的那座火把台上。
这间石室内的火把同他方才一路走来见到的都有些不同,另用木条搭起木架,架下整齐备着些引火用的干草,架上的火把看起来比寻常的都要长不少,约莫五六尺长的样子,细看是用干芦苇做的柴薪,外面裹上干草捆缚结实。这种火把能从头燃烧到尾,是军中做薪火惯用的方法,而不论是方才那只容一人通行的一线天,还是这石室中扰乱视线的雾气,都不由得让他联想到行军修建营寨时,以自固扼敌为目的而设置望敌楼、修挖陷马坑的部署。
这些细节看似只是游走江湖地界养成的谨慎习惯,但只有知晓内情之人才能看出,那是行军打仗之人才有的思维。
邱陵眯起眼,试图让目光穿透那浓重的水雾、锁定那雾气中的身影。
那是个身量不高的中年男子,鬓角已经斑白,背对着他踞坐于石室正中,似乎正低头忙着些什么,听到动静也并未回头,如处无人之境,火光将他晃动的影子投在四面石墙之上,更显得整个洞窟内鬼影憧憧。
过了片刻,那人似乎终于完成了手中活计,这才缓缓转动脑袋望了过来。
素来戴面具示人的天下第一庄庄主狄墨,今日却选择坦然相见。只是那张面孔确是平平无奇,便是再多见上几回,也未必能在人群中一眼认出。而此刻对方手中握着的东西既不是刀也不是剑,而是一支新做好的薪炬,样式同这石室四面布置的火把相同,用剩的干苇草散落在他脚边,草屑已沾满他的袴角,说明他显然已在这里忙活了一阵子了。
江湖之主独自在暗室中徒手捆扎薪柴,这情景远比石壁上的鬼影更加诡异。
邱陵收回目光,想了想后还是行了个江湖礼。
“昆墟门邱陵,见过庄主。”
狄墨没有动,目光却仍在打量他,过了片刻才突然开口道。
“听闻断玉君今日并没有带山庄中人一起登岛,可是对当初为你挑选的侍从不满意?不过仔细想想,自你下青重山,确实已过去挺多年了。你若腻烦了,将她送回庄中、再挑一个合心意的便是。”
“邱某身旁已有参将兵卒跟随,不劳庄主费心。”邱陵说罢,从袖中掏出那张薄纸,单刀直入地开口问道,“敢问庄主,黑月随军方士左鹚寄出的密信为何会在你手中?”
“江湖中关于你的传闻大都虚无缥缈,我从未放在心上,但你在军中向来以性子沉稳、思绪缜密出名,没承想今日一见,竟是个急性子。”狄墨的声音不急不缓,显然并不打算立刻回答他的问题,“我见你一面不容易。夜还很长,薪火充裕,何不坐下来慢慢聊。”
对方说罢,抬手示意他上前来。
邱陵顺着对方手势望向一旁,这才看到那狄墨身边还放了一把不起眼的交杌,而那狄墨原来也并非踞坐于地面,而是坐在另一把交杌上,姿态甚是娴熟。
这种可以折叠的小凳源自兰羌胡床,都城贵族很少会用,却为行伍中人偏爱,行军赶路时将其挂在马匹一侧,取用十分方便。
结合方才所见,邱陵对眼前之人的身份已有了些许猜测,但他却站在原地未动。
“庄主既以此信作饵引我前来,便该知晓我之所以会来,只为弄清此事。庄主若无意解释,只想寻个由头同我聊几句闲话,邱某这便先告辞了。”
他说罢,转身便向着来时的一线天而去。
下一刻,伴随着几声沉重的咳嗽声,狄墨的声音在他身后幽幽响起。
“我料想是你父亲已不能赴约,这才换你前来。而我亦已时日无多,此番能与你相见,还要多亏这琼壶岛上的热泉,你又何必对一个行将就木之人吝啬自己的那点时间?”
离去的脚步声终于停住,一身青衣的年轻男子缓缓转过身来。
“你认识我父亲?”
狄墨没有立刻回答,只抬起眼皮望向自己对面那张交杌。
邱陵迟疑片刻,还是走到对方面前坐了下来。
咳喘平息后的庄主抬起眼皮,目光自他身上缓缓扫过。
“你今日没穿月甲,若是穿了,我或可为你调整一二。你的甲衣是你父亲在武启大营中、依照他那十九岁亲兵的身形打造的,准备待你弱冠之时送与你做礼物,瞧你现在的身形应当已有些不适合。月甲不似寻常甲衣,调整需得依次拆开结环,玄铁铸成的月型锁子现下应当也不好调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