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161章 花开花落花弄影(1 / 1)八条看雪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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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墨沉默地立在一地凌乱干草中,手上是捆扎了一半的薪火。

那一身青衫的年轻男子早已离开了石室,然而对方离开时的背影却仿佛仍在他眼前。

他习惯了看人的背脊。

在那处他一手打造的“围城”,每日清晨走出蟾桂谷的时候,他总能一眼望见东西十营、成百上千名庄中弟子。而这千百人望见他的一刻皆作俯首之姿,就连穿行各营之间、往返山庄内外之人也都极力压弯背脊,无人敢高过他视线半寸。

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那样挺拔的背脊了,整个人好似一挺钻破石壁而出的青松翠柏,无论如何也摆不出卑躬屈膝的模样。

当对方说出那句回绝的话的时候,显然是想到了一件事或一个人,所以才会那样笃定和无畏。

而他太熟悉那种神情了,当初他心甘情愿交出玄铁冶炼之法时,也曾献上同样的忠贞与赤诚。

他坚信他追随的人将会百折不挠,却没想到再坚固的铁甲最终还是会在权利的倾轧之下变得面目全非,连带那个名字一起沉于泥土之中,再也无人提起……

“我帮你把花摘回来了。”

朱覆雪的声音蓦地响起,就在身后不远处,狄墨却懒得转身去看。

“时机未到,你不该折了它。”

折花女子置若罔闻,随意将那几支红莲插在那尚未被点燃的火把架上,随后踱着步子在石室中转了个圈。

“我之所以折了它,是因为我知道你用不上它了。”朱覆雪的声音中有些许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脚步在那一地散落的干草前停了下来,“断玉君拒绝了你,我说得可对?”

狄墨的视线落在那几支红莲上,显然对那个问题并不在意。

“江水会流向何方取决于它来自何处又流经过哪些的地方。他是邱家后人,他一生也无法摆脱这个身份。苍松翠柏不适合他,唯有这一轮阴晴难定的孤月才是他的归宿。”

朱覆雪的视线自狄墨面上一扫而过,简短而刻薄地说出了自己的结论。

“听闻这人一上了岁数,最先衰老的并非身体,而是心神。你若总是想起从前旧事,便要小心了。”

他不是想起了从前,而是从未走出过往。

他的人生是一曲没有终章的入阵曲,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那段激烈壮怀、杀声震天的乐章,直至弦断音绝。

狄墨轻瞥一眼朱覆雪,眼神已恢复了往日的阴鸷。

“找我何事?”

朱覆雪红唇轻启。

“我要那秘方。”

她的声音在石室中回荡,许久也没有等来对方的回应。

若是换做以往,她或许还能沉得住气周旋一二,但今日她的耐心都被方才那个臭丫头耗尽了,现下多一刻也不想等待。

“给是不给?”

质问声再起,狄墨沉默片刻后才开口问道。

“你要它做什么?”

落砂门门主那双脚上的绣鞋是多少人命染红的,而那些人命中又有多少来自天下第一庄,旁人或许不知,但眼前之人怎可能不知晓?

朱覆雪冷哼,一字一句地再问一遍。

“给是不给?”

这不是一句询问而是赤裸裸的勒索。他们之间本来也没什么情谊,只有赤裸裸的利益。

狄墨垂下眼帘,似乎将姿态放低了些。然而熟悉毒蛇的人都会知晓,这种曲颈而待不过是大开杀戮前的预兆。

“时机还不成熟,你会惹上麻烦。”

麻烦?她这个人最不怕的就是麻烦了。这世上少有她解决不了的麻烦。更多时候,她才是旁人不敢触碰的那个麻烦。

白衣女子凑近了那张阴冷无情的脸,毫不客气地在对方脸上呵着气,声音低沉而魅惑。

“我得提醒庄主,不要忘了我们当年的情谊。”

朱覆雪话音落地,狄墨仍一动未动。

不知过了多久,那张略显紧绷的面孔才缓缓转向她。

“自我们初识到现在,这是你第一次在我面前主动提起当年的事。或许……”他的声音恰到好处地一顿,随即不紧不慢地再次响起,“……总是想起从前、开始踏入衰老的人是你才对。”

朱覆雪总是微微翘起的唇角瞬间被扳平了,她的眼神变得空洞而可怕,诸多情绪从那张脸上褪去,使得她看起来像是一具忘记画上脸孔的纸人。

纸人是没有灵魂的。但也正因为如此,才会有恶鬼来占它的身体。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你惧怕衰老,所以才会向我讨要那秘方。但它注定是个失败的作品,就像这只能开到八层的福蒂莲一样。它无法取代晴风散,你也无法取代我。”

狄墨说罢,毫不留情地越过朱覆雪走向那热池旁。

他不用回头也能知道对方脸上的神情。

生老病死几乎是人活于世唯一能够确认且不可动摇的事实。

然而那些饱读圣贤诗书、建下丰功伟业的诸侯帝王,晚年却往往痴迷于修仙炼丹、长生不老之术。道法自然,不可逆转,他们不是不明白,只是衰老实在是一件太过可怕之事,非亲身经历者不能体会。在衰老面前,死亡有时可算作一种解脱。

他是如此,患了痴症的邱偃是如此,朱覆雪也是如此。

而他早已看透这一点,早早借由天下第一庄这个新“躯壳”获得了永生。血肉之身总会腐朽,然而只要那建在千万个秘密之上的山庄不倒,他便永远存在。

朱覆雪死死盯着狄墨的背影,像是要隔空将对方从后心处剖开、再徒手掏出心脏一般。

她不可能会衰老,那两个字眼从来都同她没有关系。

她二十年前便是这副模样,二十年后也一样;她现在可以徒手拧断一个人的脖子、抬脚踏在任何人的背脊之上,以后也会一样;她将永远能够依仗这副强大的身体为所欲为、呼风唤雨,不会迎来草木凋零、力衰迟暮的那一天。

她不允许那样的事发生。

朱覆雪的裙裾无风而动,那些潜伏在她脚下的暗影蠢蠢欲动,几乎就要冲破黑暗、向那石室中的背影而去。

而几乎就在同一时刻,那掩藏在水雾中的石壁上突然便多了三道影子。

那是庄中甲字营一顶一的好手,或许不及江湖一等高手功力深厚,但胜在配合无间和那股不惧死的意志。他们无需石室中男子发号施令,便会依靠本能选择出手的时机,如难缠的狼群冲向落单的虎豹,不搏杀到最后一刻绝不罢休。

朱覆雪垂下眼帘,脚下躁动的影子再次归于平静。

“我现下突然有些后悔,方才与断玉君擦身而过的时候,没有停下来同他好好聊一聊。你说,我现下回去寻他,是否还来得及?”

热池边的身影终于动了。

狄墨在水雾中转过身来看向她,自方才她进入这石室以来,这是他第一次将视线投向她。

“他出身昆墟,连我也未放在眼里,同你就更没什么好聊的了。”

“那要看我同他说什么了。”朱覆雪缓缓抬起头来,那双美丽眼睛轮廓愈发深邃,瞳孔深处是被激怒后的疯狂,“毕竟史书没有记载,而黑月领将邱月白生性宽厚,即便腹背受敌、遭人利用、一朝打入尘泥之中,也不会将那些肮脏秘密吐露旁人。只是他一定不知道,黑月之所以被围困至兵尽粮绝的惨境,是因为那位曾经起誓要与他同生死、共进退的挚友,在最后关头竟然做出了欺瞒背叛的选择。这世间知晓这个秘密的人不多,我可算其中一个,或许也是最后一个,庄主难道不该好好待我吗?”

这些话显然已在朱覆雪心头盘桓已久,今日终于得了机会倾吐而出,她一口气道尽最后一个字,整个人有种说不出的痛快。

许久,狄墨的声音才再次响起。

“黑月命数已定,不论我当初如何抉择,结果都不会有所改变。”

“若非亲眼所见,我也不能相信,这天下第一庄庄主狄墨竟是自欺欺人的一把好手。”朱覆雪毫不掩饰自己的嘲讽,声音中有种莫名的兴奋,“你既然对自己的所作所为那般笃信、全无愧疚之意,方才为何不敢当着邱家后人的面将实情和盘托出?你自诩是他父亲的故人,以故人之姿相邀却仍被拒绝。你说,若是那断玉君知晓当年种种,莫说与你共谋大计了,只怕恨不能当场抽出剑来将你千刀万剐。想想便觉得有趣,想想便觉得刺激!我简直要迫不及待看这一出戏了……”

他用衰老的事刺痛她,她便将黑月这件事甩在了他脸上。

他们是两具披着人皮的骷髅恶鬼,美好皮囊剥落而下,便露出森森白骨来。

他们太了解彼此了,只要那条连接在他们之间的利益纽带断裂开来,他们便会第一时间扑向彼此的要害、将对方撕碎。

狄墨无声笑了笑,整个人好似一抹从四面石壁上长出来的影子,没有温度,更没有情绪。

“近来江湖上已经许久没出什么大乱子了,想来你也是闲得难受,身边又没有人打发时间,才会将注意力放在别处。改日去庄里再挑一个吧,有事我自会叫上你。”

面对对方的“言和”,朱覆雪也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嘴,嚣张气焰转瞬间被她尽数收进那副美丽的皮囊之中,再难寻踪迹。

“你我也算是一起走过这么多年,你便当我心存不忍,不想你在这最关键的时刻栽了跟头。我且好心提醒你一句,你迟早还是要将那秘方放出来的,因为已经有人解了晴风散。”

狄墨转了转眼珠,试图从女子面具般的面孔中分辨出真假虚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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