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行开锋大典的洞窟名唤仙匿洞天。
此洞窟之名相传有二,一说名为“人寻”,意为人入其中便难寻踪迹;一说名为“仙匿”,谓之神隐怪匿、仙迹幽藏。总之,都有不可窥察、其深难测之意。
秦九叶边走边抬头望去,只见四周狭窄的石窟不知何时已变得高而空旷,火把光亮甚至无法照见这石窟顶部,只映亮了那片悬挂在半空中的金色鱼铃,峭壁向上深入黑暗之中,仿佛可以没有尽头地延伸,有种既封闭又探不到边际的怪异之感。
这种怪异同那能吞噬宝光的宝蜃楼又有不同。
宝蜃楼里聚集的是人烟杂气,而这洞窟中却有种更加原始荒蛮的气息,这种气息在今夜赴宴者们庄重的扮相下,又多了些许隐而不发、静待突变的氛围。
封闭的洞窟遮蔽了日月星耀,也使得时光的流逝变得模糊不可辨别,黑暗与空虚在那些湿润的石壁间盘旋碰撞,酝酿出的是那些三缄其口的欲念和野心,所有人都将置身其中,也都将被其同化感召。
最激烈的争斗已经在昨日的璃心湖上结束,秦九叶本以为这开锋大典只是一场门派之间相互结交试探的家家酒罢了,同那苏家老夫人的寿宴也没什么分别,可此刻身临其境才感受到,此情此景与想象中全然不同。
尽管此刻有数百人汇聚于此,她仍是一眼便望见了那独守一方的元岐,而在方外观阵营对面的便是秋山派众人,王逍抱臂站在掌门沈开源身旁,一身华服瞧着比掌门还要显眼。除此之外,那天夜里在璃心湖上大打出手的一众宗师老贼也都悉数到场,只是各自偏安一角,全然没有要互相攀谈的意思,连带着各门中弟子也都一副谨言慎行的模样,一个江湖集会的气氛瞧着竟比那樊大人升堂还要压抑。
秦九叶又眯眼瞧了几圈,却再未见到方才那为自己引路的少年的身影。除此之外,她也始终未瞧见许秋迟和他身旁那位柳管事,按理说来这开锋大典是今夜的重头戏,那纨绔没有理由不来看热闹,除非……对方登岛目的另有其他。
这琼壶岛上究竟还藏着什么秘密?狄墨将这赏剑大会的终日大典定在这琼壶岛之上,当真只是巧合吗?
思绪一时难平,秦九叶也不敢再盯着旁人瞧,只得匆匆收回视线,却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
她心下一紧,转头一看,正对上七姑那张紧张兮兮的脸。
浮桥边某人背信弃义的嘴脸历历在目,秦九叶的脸瞬间拉了下来,然而还没等她开口,对方倒是先发制人道。
“你方才跑到哪里去了?害我好找。”
秦九叶气极反笑。但她也不是第一次同这些厚脸皮的江湖生意人打交道,当下也懒得浪费吐沫星子追究之前的事,瞥一眼对方那明显高出几寸的颅顶,不答反问道。
“你帽子里藏得什么东西?”
七姑一愣,显然没料到对方会这般“出招”,先前准备的一肚子说辞没了用武之地,连带着那点小算盘也没逃得过对方的眼睛。
她很是有些挫败,兀自扭捏了片刻,才拉住秦九叶的衣角、低声说道。
“咱们好歹也是一道前来,我同你说了,你可万万不能转头便将我卖了。”
先前在那浮桥旁不提“一道前来”,现下倒是想起来这一茬了。而胆敢和果然居的秦掌柜轻易论起买卖的人,便是还没领教过她的厉害。
秦九叶看了对方一眼,随后懒懒点了点头。
七姑嘴巴蠕动一番,小心将自己那黄皮子小帽揭开一道缝,手指头飞快从里面掏出一样东西塞到秦九叶手中。
“拿着,别说我不拿你当朋友。我这人嘴巴刁得很,这是南岺产的乌魁杨梅,定是镇着冰运来的,你瞧这还带着凉气呢。”
秦九叶将手中那殷红的果子塞进嘴里,鼻尖轻轻耸动一番,毫不留情地拆台道。
“除了偷吃了些果子,你还偷喝了人家的酒。”
七姑的脸瞬间变得同那杨梅一般颜色,一双无措的手下意识捂住了腰间水囊。
她为了压下嘴里那股酒气,可是连吃三颗香草丸,可眼前这女子简直生了个狗鼻子,竟能当场拆穿。
她顶着那张发烫的脸皮,挣扎着为自己辩解道。
“那不是寻常酒水,那可是大庐酿。这酒在九皋之外的地界不常能见到,而这经天下第一庄之手精选过的,定是极品中的极品,我到此一游怎能错过?错过一次便要抱憾终身啊……”
秦九叶懒得听对方那番狡辩,正想着是否要寻个机会四处探查一番,突然便听那石窟正中传来一阵细碎风声。
她抬眼望去,只见一名彩衣少女不知何时自半空翩然而至。
少女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步法轻盈、身姿袅娜,身形极为瘦削又处处透着一股力量感。一条彩练在她双臂颈间飞扬,纤细的手臂挥出之时仿佛带着千钧之力,竟能将那柔软的彩练舞得似是两把软剑,所到之处隐有吟啸之声,穿梭那些悬垂在半空的金色鱼铃,没有擦碰触响任何一只,却能准确击落其中双鱼环抱的异形金铃,而那被击落的双鱼金铃则在半空从中裂开,爆出一片极细的金粉来。
洞窟内跳动的火光将那漂浮在空中的金粉映照得仿佛一团金雾一般,只见那少女低喝一声、凌空而起,手中彩练如快刀利剑,那团金雾竟瞬间被切割开来,尚来不及重新融为一体,又被分成更为狭小的一片,直至分无可分。待那少女两脚落地之时,手中两条彩练已变为金色,而那些漂浮在空中的金粉则不见踪影,整个洞窟的地面上一粒金粉也没有落下。
秦九叶怔怔看着眼前的一切,突然有些明白了那些江湖中人为何会耗尽一生打磨一套剑法,亦或是不吃不喝地钻研心法直至走火入魔。
那是一种对原始力量的追崇,也是对自己肉身局限的抗争。
作为一个郎中,她见了太多病体残体,亦或是垂死之人半死不活的样子,今天是第一次如此近得感受到:一个人的身体可以被训练到何种极限,又于这种极限中迸发出力量来。
她上一次见识到这种源于人体本身、近乎原始的美,还是在那少年身上。
那天他就站在听风堂的破门槛前,沉默地换着衣裳。夕阳在他身后炽热燃烧着,将他的身形勾勒出金色的线条……
“如何?看傻了吧?”
七姑的声音冷不丁在旁响起,秦九叶瞬间回过神来,再望向那少女时心中似乎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许是她不懂那狄墨的审美意趣所在,只觉得如此大费周章地布置场地、设计细节,反倒令那少女看起来似是伶人献舞一般,少了些许灵动豪放,给人一种奇技淫巧、过分雕琢的感觉。
秦九叶啧啧嘴,半晌才喃喃问道。
“那金粉可是金子磨出来的?”
七姑一愣,随即难掩鄙夷之情。
“那可是已经失传的天衣身法,寻常人三十年也难成。你倒好,只瞧见了金子。”
秦九叶瞥了对方一眼,有心打趣道。
“不是已经失传了吗?怎地还能瞧见?说不准只是做做样子,专门糊弄你这种半吊子……”
她话还没说完,便听邱陵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这位七姑姑娘所言不虚。只是这天衣身法需要以拂石心法催动方能发挥十成功力,但自万应宗门没落后,已无人能得其精魄罢了。如今江湖中若还有谁能将软兵器炼化至同等境界,便只有落砂门门主朱覆雪了。”
朱覆雪?若她没与对方打过交道或许不会多想,可只要一想到那魔头的兵器功法竟是从失传功法演化而来,她便会克制不住地多想。
比如,那万应宗门在江湖上销声匿迹的真正原因究竟只是人丁没落、武学失传,还是因怀璧其罪被人一朝屠灭。
秦九叶没了玩笑的心思,那厢七姑却自觉得了邱陵言语上的偏袒,整个人都支棱了起来。
“还是断玉君有见识,昔闻这天衣身法乃是从古时祭神雀乙之舞凝练而成,可凭风而起、以柔克刚,化山风、劈雨雾。今日一见,果真不同凡响,多看上一眼便是赚了……”
如此难得珍贵的武功秘法,当真会被以这种形式呈现给众人吗?
秦九叶心下涌起些许疑问,下一刻,当她将目光转向四周那些观礼的江湖门派时,这种疑问便越发清晰强烈。
那些年轻弟子面上几乎无一人展现出欣赏赞叹之意,反之大都只是看客嘴脸,那架势不像是瞻仰学习前世武学经典的后生,倒像是昨夜那些花船上观舞的船客。
秦九叶目光缓缓移动,最终停在那天魁门掌门身后。那里站着几个熟面孔,正是先前曾在浮桥边对她发难的那几个年轻弟子,其中一人此刻正与同门低声攀谈,秦九叶并听不清他们究竟谈了些什么,但她却从对方那略带几分冷笑的唇形中读出了什么。
秦九叶蓦地收回视线,对自己偶然窥得的一幕感到阵阵心惊过后的凉意。
不知为何,她突然便想起昨夜璃心湖上、那在纱縠后舞剑的少年。
她当时心下也曾有过一个疑问:便是那大开杀戒之人究竟为何起被挑起了杀意,鲜血飞溅而出的前一刻,杀人者究竟凑近那少年说了什么。
而此时此刻,一个可怕的答案正渐渐在她脑海中凝结成型,无论如何也挥散不去。
那舞剑的少年出身山庄,承袭的或许也是某种失传的剑法。只是他终究不过是旁人手中的棋子,一枚棋子怎么可以比席间的主子更懂得用剑呢?
凭你也配?
她仿佛能够听到那杀人者轻蔑的声音。
可笑的是,那些常将“武学不分贵贱”的说法挂在嘴边的或许亦是同一批人,他们将冠冕堂皇的仁义道德修炼到了极致,骨子里却仍摆脱不了“人分三六九等”的顽固思想,总觉得只有出身名门正派之人才有资格那样舞剑。
至于旁人,修得不过只是肮脏的杀人之法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