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一个“傻子”
少女记得阿吉是去年腊月出现的。
他的呆呆站在一处冻河前,朝着北方望呀望呀,有时能呆呆站一天。
阿吉渴了就喝雨水,饿了就吃一些叫人难以下咽的糊糊,累了就睡在遍布蛛网的破庙。
他满脸脏污,衣衫破烂,乱糟糟的头发像是黑色的蒲公英。
有人说阿吉曾经也是幸福的五口之家,一场旱灾夺走他所有家人。
他就疯了。
也有人说他出身辽东,被鞑子夺走了家园才跨海逃到山东,那一口与山东颇有渊源的辽东军话便是证明。
但不管怎么说,大家都觉得他是傻子,不许自己家人去招惹他,以免惹怒疯子招来祸事。
不过阿吉从不害人,也不骚扰周边百姓,也就没有差役来拿他,任由他在破庙自生自灭罢了。
少女知道阿吉也有“精神正常”的时候。
那一次少女的伙伴不慎落水,是阿吉跳入水中将伙伴救出来的。
面对落水者的感激,阿吉只是嘿嘿傻笑,好似忘记自己做了一件救命的大善事。
自那以后,少女与她的伙伴们便知道阿吉是好人,只是脑子受了伤不太好使。
他有时候正经如常人,吐词清晰还能说些故事,有时候却呆头呆脑,挂着嘿嘿傻笑,有时候还会在破庙一睡一整天,偶尔也会突然消失一天半日的,最后还会回到破庙一个人待着。
每每有人询问阿吉,“你从哪来的?”
他都会支支吾吾半点也说不出一句整话,要么就是挠着后脑勺嘿嘿傻笑。
比起阿吉纯善的心思,少女更喜欢阿吉说的故事。
他满脸泥污下是一张年轻小哥的脸,但是脑子里装满的故事好似走遍大江南北,见证了万千世界。
那些故事天马行空、趣味丛生,从千奇百怪的异世界说到新奇有趣的未来世界。
阿吉前天说的是一则“可爱公主与他的七个侠客”。
很久很久以前皇帝病重,续娶的皇后容不得这位美丽公主,欲除之后快。
公主幸运地逃出京城,误入七位侠客的草庐,并被七侠客保护起来,随后被皇后亲自下毒迷晕。
接着公主被一位云游到此的邻国太子所救,也不能说是邻国太子救的,只是恰好在太子回国途中,碰巧给公主“解了毒”罢了。
随后两人结为夫妻回国享福,而皇后的恶行也被揭露,最终被皇帝处死。
大多数伙伴觉得故事圆满,也有人觉得假的一匹,皇后若是要除掉公主,哪能被公主逃掉,还亲自跑去下毒简直愚蠢。
少女觉得倒还行,只是有些桥段不太认同。
若是换做她当公主,必定与某位庇护她的大侠长相厮守。
邻国王子只是突然闯进生活的陌生人,凭什么要公主嫁他为妻,无非是才子佳人的戏说罢了。
今天少女又是来听故事的,带了一颗杂粮与野菜做的“团子”当作听书的礼物。
好消息是今天阿吉的精神状态正常,还有许多伙伴陆续赶过来听故事。
“阿吉你昨天去哪了?找你半天都没见你人影。”
定期听故事已经成少女的习惯,她每次挑在门口的位置,双手搁在双腿上捧着下巴仔细聆听。
“嘿嘿……”阿吉仍然是那一副没心没肺地笑。
阿吉今天依旧是蹦蹦跳跳着说故事。
阿吉说有这样一个世界,人们可以坐上大铁鸟在高空飞翔,只需要一个时辰就能从南京飞到京师。
百姓随身携带一个铁块块放在耳边,就能跟千里之外的家人说话,亦或是钱叫人送来美味的饭菜。
那里的人们不用金银铜钱付账,只需要脸庞,手掌在机器上扫描一番,就能像“输送真气”一般完成交易。
人们在地上地下修建“铁驰道”,坐上一个个铁箱子,一杯茶的功夫就能抵达数里之外。
那里的人们丰衣足食,每天都能吃到各种肉类,有些人为了减去身体的肥膘,竟会主动少吃、不吃粮食。
而且某个国度的人们飞上月宫,在月宫修房建屋,屋顶上插着一面面红旗。
上天遁地,千里传音,衣食无忧,飞上月宫?
少女被阿吉描述的梦幻世界给迷住了。
什么样的世界能富足到,为了减肥而不吃粮食!
眼下少女家里都只是普通的自耕农,太爷爷那代考中秀才,给家族积累百来亩田地。
可惜太爷爷一去,几个儿子瓜分家产,到了少女这一代家中只剩下几亩田地,勉强够一家人填个半饱罢了。
其他小伙伴的家庭更惨,他们都佃着衍圣公的田。
人人都说衍圣公是那位孔圣人的后裔,能给圣人的子孙种地是三世修不来的福报。
但少女却觉得哪是什么福报,分明是活受罪。
佃农们每年起码上缴六成的租子,一年辛苦到头只能靠杂粮和借贷度日。
见惯了周身的辛苦悲剧,少女都不敢相信会有这样一个“奇幻”世界,存在如此梦幻的生活。
她做梦都不敢往这方面去幻想,能想象出皇帝用金碗筷吃饭就是想象力的极限了。
“果然是傻掉的阿吉,说起故事也是这般不着调。这哪里会是人间,就算是天上仙境也不过如此吧?”一些小伙伴都觉得太过荒唐,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而阿吉只是傻笑,呆傻之中仿佛透着一股看破尘世本质的坦然。
“要是真有这样的仙境该有多好啊,祖父祖母,我娘和三弟就不会饿死了……”说话的小伙伴语气平淡,就像是在叙述昨天弄破了草席一般。
“咋可能!就算是老天爷下来当皇帝,也没法清朗这世道。”
“听说有支义军正在河南大闹官军,要是他们打来山东就好了。他们肯定会让庄田的管事给我们减租。”
“那你就打错算盘了,人家义军若是来了山东,一样得把衍圣公老爷捧起来,你该交的租子一点都不会少。”上过几年私塾的少年一句话熄灭伙伴的梦想。
“放心会有的,粮食会有的,租子也会降低的。”
阿吉说话了,语气里蕴含着太阳会照常升起的笃定,但还是一副呆傻模样,叫人觉得他只是疯病犯了。
“阿吉又犯病了,今天的故事就到这,都散了吧。”少年摆了摆手,一干小伙伴各自起身散去。
少年和少女不约而同地留下。
“阿吉以后少说这些胡话,要是被一些心思歹毒的人听见非害了你……唉,我跟你说这干啥,说了你这呆头呆脑的傻子也听不懂。”少年俯身蹲下去,扒拉开阿吉的双手,将一个干净的窝窝头塞进掌心,“吃吧吃吧,也不知还能给你送几回。”
少女也蹲下去,盯着脏发与污脸中那一双清澈干净的大眼睛,“阿吉,你说的那个世界真的存在么?”
“有的,有的,有的……”阿吉呆傻重复着,像是一具成了精的木偶。
两人四目相对,少女分明看见清醒坚定的眼神发,仿佛有炽热的火焰在暗棕色的眼眸里燃烧。
“走吧香儿,别你也给荒唐故事给迷住了。”
少女跟着少年离开了。
临别之前少女还不忘回首瞧一眼呆呆的阿吉,他就那般静静地坐着,透过破庙的破门看向远方,如痴如醉地注视那个好似存在的美好“仙境”。
阿吉的模样深深印在少女脑海,她在路上仍在回味“仙境”的美好。
然而她没能回味一遍,就发现家里的天塌了。
家中聚集着一些猥琐嚣张的陌生人,爹爹一脸愁容,挤出几抹苦笑,满嘴说着好话。
这些陌生人并非山贼歹徒,而是一群大人物的狗腿子。
少女迅速跑回家中,被娘亲一把拽到里屋去。
少女躲在里屋听了一阵,再被娘亲解说几句,这才明白是爹爹去年欠下贷种的银钱,今日到了还债日期。
可恨这些恶人在契约上做手脚,将双方议定的利息由20%擅自改成30%,本金也由“十两”银子改成“廿两”。
如此乱改契约,难道就不怕官司打到县衙?
少女是这般问的,可是娘亲却说,放贷人鲁老爷是衍圣公管庄的亲戚。
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爵爷麾下的阿猫阿狗都不是小官小吏能惹的,更何况他们这种无权无势的屁民。
“行行好吧七爷,再过几个月就能收了麦子换钱,眼下我实在是拿不出钱啊。”
“契约上白纸黑字写着期限,你还想抵赖?”
“可是我只借了十两,是你们改……”
“怎的!你不服气?”来人嚣张至极,一脸不屑地夺步到男人身前,几乎脸贴脸,“我说这只是几个墨点,你凭什污人清白说我们乱改借据?”
另一个颇有文化的狗腿子提出建议,“既然牵扯不清,那就跟我们去见县太爷,大老爷怎么判,我们就怎么算,如何?”
“不!”男人怂了,赶忙冲到众人身前拦住他们。
他知道这些人仗着有后台为所欲为,就算去打官司也是白搭,已有不少农户被他们这法子给弄破产,若没有上下勾结,他们如何能嚣张至今日?
“我们知道你手头紧,也不是什么非得逼你卖田卖妻的歹人,眼下正好有一条明路给你……”
“什么?”男人猛地瞪大双眼,充满渴望的视线像是溺水者看见浮木。
“鲁老爷近日诸事不顺,请来高人算命得知,需寻个贴心小婢,我见你家小女正合……”
“不!鲁老爷今年已经要了三个小婢,没一个活过三个月!”做爹的满面惶恐,连连摆动双手拒绝。
“姓董的!你别不识抬举,能被鲁老爷相中是你女儿三世修来的福气!要是有幸被鲁老爷纳作妾,能少了你董家的富贵么!”
另一个粗俗男人扯着嗓子嚷嚷,“不还钱就拿他去见官,打他几十大大板他就老实了!”
“我求你们了!放过我女儿吧!求求你们再给我几个月时间,我一定还上,一定还钱!”
“聒噪!带他去见官!”
“等等!”少女挣脱娘的束缚,只身冲到外面,“我愿意给鲁老爷做婢。”
“香儿……”做爹的羞愧地喊了一声,两行浊泪从眼角溢出滑落,娘亲也跑出来
“女儿不孝,不能在爹娘面前伺候了。”少女含着热泪,扭过头看向那些狗腿子,“我有个条件,我虽是去做婢子,但我要你们明早用车马堂堂正正拉我入府。”
“好!就给你这份体面!明日一早我们准时到来,你可别想耍样。要是你人跑了,我们就拿你爹娘是问!”
“一言为定。”
待狗腿子们散去,一家三口抱在一起哭成泪人,家中年幼的小弟缓缓走出来,看着爹娘姐姐不知道为何大哭。
好似被三人传达的情绪所感染,幼小的弟弟也跟着嚎啕大哭起来。
三人哭罢,少女站起身欲离开家门。
“香儿……”爹轻唤一声,“要不你还是逃了吧。”
“我要是逃了,爹娘和小弟怎么办?”香儿抬手擦去眼泪,“我此去与几位朋友告个别,我很快就回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