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9章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关宁军还没来告状之前,方一藻刚在巡抚衙门接待完一批访客。
他自认没有对官员、将领们吃拿卡要,还三番五次表示自己坚决不收。
奈何这些人上赶着给他送礼,他实在推脱不过浓烈的热情,只好勉为其难收下。
他刚来辽阳没几天,就跟各路文武吃了好几顿酒席,明里暗里得了不少“礼金”。
他记不住谁送了什么礼,但清楚知道谁没来送礼。
除了那些实在没油水的芝麻官以外,只有背嵬军与一部分原辽东将官没递上来一分银子。
方一藻心说,这背嵬军好不晓事,自己没暗示送礼,你们就真的一丁点礼品也不送?
再说那礼金是他收的么,那是给上面部堂高官的打点费用。
他不拿,上面的大老爷们如何拿?大佬们不拿,如何说动上层官僚体系,给背嵬军加官加赏?
本来背嵬军擅自出兵朝鲜是一记污点,可要是背嵬军识趣一些,果断掏个几万两银子打点一番,他保证向上递个奏疏,为章大帅美言几句。
几个大佬再使一把劲,左右皇帝陛下的决策,这背嵬军大概能变祸事为喜事,顺利升官加爵,什么朝鲜两班状告之事,轻轻松松便能滑过去。
可惜这小子不懂人情世故,一毛钱也不打点。
方一藻心说自己有心替背嵬军排忧解难,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此番只能“公事公办”了。
在官场上不搞人际关系的人除了坐冷板凳,就是等死。
当年熊廷弼精通辽事,却有一副倔脾气,搞得人际关系极差,到最后因为广宁陷落被判斩首的时候,根本没几个官员替他说清。
方一藻刚来辽东没几日,琐碎政事不算多,安顿难民,组织屯垦,赈济粥水,大建兵营民舍……
这些细枝末节的政务,皆由中级官员班子去执行,还有私人幕僚为他出谋划策,他只需要偶尔点头,签押公文即可。
由此,他此时还算悠闲。
百无聊赖之际,他扭头瞥见桌上遗落的一沓纸张,不免想起访客向他提及的民间报纸。
听说是几位辽东商人“自发”创办的通俗刊物,有点类似于大明邸报,但载体形式与面向受众却与邸报不同。
邸报像一本书册杂志,传播官方通告与政策动态,主要流传于上层官员士绅。
但这份所谓民报,却是数张大纸堆叠在一起。
报纸两面密密麻麻写满文字,再看报纸顶部版面写有“辽东晚报”四个大字,另有时间标注,崇祯十三年,三月二十八日。
下面的各区版面被切割分明,有大有小,虽然所有详细内容的字体很小,但胜在清晰方正,几乎没有油墨的污渍。
方一藻把报纸凑到身边,还能嗅到一股独特的油墨味道。
他大致扫了几眼,这报纸似乎说的都是一些时政传闻,有些还会配上一些生动形象的图画——
背嵬军入朝作战获得全面胜利,朝鲜王征集百万石粮食以当谢礼』
入朝勇士前日已达太子河畔,让我们祝福背嵬军勇士平平安安,祝章将军永远健康』
背嵬军别部收复辽北诸卫,鞑虏的老巢亦被捣毁,实乃辽东收复以来又一重大胜利』
各卫乡勇、民壮踊跃参与军事训练。只要鞑虏敢再来,定要鞑子灰飞烟灭』
全辽土豆大丰收』
截止当日,还辽难民已安置七成。回家吧,回家吧,我滴家在辽东,辽河平原上啊』
喜报!第一批探险家抵达新大陆,与殷商旧人共叙血脉情』
屠龙英雄传第十八回,路姓少侠冲冠一怒救师姐,大龙兄弟背水一战夺生路』
……
报纸正面都是一些时政新闻,说一些近几日辽东之地发生过的琐事,还会附一些图文并茂的玄妙、武侠小说。
但报纸反面就“大逆不道”许多,连一些为朝廷所不许的内容都敢刊登。
关宁军祸乱辽东百姓,新任官僚不闻不问』
鞑虏既除,为何辽饷不断,百姓的民脂民膏流向了哪里』
关内流贼不断,年年税赋不减反增,贪官大行其道,藩王肚涌肠肥。笔者不禁要问,大明怎么了?』
“一派胡言!”
方一藻气得拍桌叫骂。
尽管他不认为自己是贪官,但还是下意识对号入座。
这些报纸简直是指着大明官员鼻子臭骂,是你们这群虫豸把天下搅乱的。
平民什么时候有资格议论官员处事了?
他寒窗苦读数十年,又苦熬十余年资历,才坐上巡抚辽东之位,就是来被这群屁民指点的?
凭什么!
这些奸佞小人整日散播诽谤朝廷,诬蔑官员的谣言,其心可诛!
难怪他一路上进驻辽阳的时候,各地百姓都是反应平平,连个象征性的欢迎仪式都没有,原来是被报纸蛊惑,当他是专门来贪污受贿的虫豸了。
方一藻当即决定查抄这些不法商人。
不过他还没唤来幕僚商议查抄报纸之事,就收到门卫报来消息。
几位关宁军的将官有事求见。
方一藻心说正好试探这帮丘八一番,看看这报纸上说的谣言究竟占几成……
谁料这些丘八一见面,便高呼冤枉,“背嵬军那厮简直欺人太甚啊!”
几名眼熟的将官纷纷跪在抚台大人面前,祖大弼,祖大成,还有一些非祖家的关宁军将官。
其中几名小兵模样的卒子掀开自己的衣裳露出刺眼的伤痕。
小卒子哭诉自己的悲惨遭遇,时不时扭转身子,朝着身边的巡抚幕僚展现自己头上、背后的伤痕——
关宁军声称背嵬军目无王法,杀良冒功,奸淫掳掠,杀害同袍,口出狂言,目无尊上……
总之有什么恶劣罪行就往背嵬军身上泼,随后关宁军希望巡抚大人尽快传唤背嵬军将官,惩治他们治军不严的大罪,还关宁军一个公道。
方一藻表面上镇定自若,心里却已惊喜地连声高呼。
他心说这群目中无人的关宁军居然也有低头求饶的时候,跪在地上又哭又嚎,一改当初的嚣张跋扈。
想当初方一藻在山海关坐镇的时候,关宁军各部只当他是公文印章——
关宁军仗着兵强马壮,不断欺压友军,擅取钱粮,每年的辽饷能侵吞大半,几乎把能犯的禁忌都犯了一遍,方一藻却不敢严惩。
他但凡下令整顿军纪,下面的士兵便要聒噪起来。
尽管他知道辽饷放下来就被各路大佬吃掉三四成,但关宁军将领们也不遑多让,守着辽西数十万亩的军田,还要狠狠喝兵血。
现在背嵬军这头虎狼压住了关宁军这头恶犬,着实叫方一藻心中畅快。要不是眼前皆是关宁军将领,他真想手舞足蹈娱乐一番。
他听着关宁军的诉苦,自顾自地点头,却不给及时的答复——
通过沿途百姓的态度,以及他对关宁军的了解,他已然断定这些所谓的罪行,多半是关宁军自己所为。
尽管他不喜背嵬军的“冷硬”做派,但也不得不承认背嵬军的军纪犹如钢铁般坚毅。
负责检验首级的官员都说,只要是背嵬军送上来的首级,几乎就没有错漏的。
背嵬军属于难得能打,又不杀良冒功的好兵,用过的都说好。
不过方一藻知道这些将领打着什么小心思。
他们想借他的手削弱背嵬军兵权,然后由他们占据空出的肥缺,简直痴心妄想。
背嵬军那是什么人,收复辽东的大功臣之一。
要是把背嵬军逼出兵变,他这辽东巡抚铁定吃不了兜着走。
而且关宁军作恶多端,已经把沿途百姓都祸害一遍,报纸上也说各地百姓群情激奋,人人都恨关宁军,甚至恶其余胥,连带着唾骂朝廷。
他不知道基层状况究竟如何,既然报纸上这般说的,他也就暂信三分。
“你们祸乱百姓,还想要本抚欺心助恶,简直无法无天,来人呐!”
巡抚老爷一声令下,百余名披挂齐整的抚标士兵立时涌入厅堂,一身身甲片随着急促的步伐晃动发声。
“给我拿下!”
甲士们闻声扑向祖大成一行,将他们死死压制在地上。
脸颊紧紧贴地摩擦灰尘,祖大成等人都是一副震惊神色,万万想不到巡抚老爷会玩这一出,原以为会求到帮手,没想到竟是自投罗网。
祖大成背后顿时沁出一抹冷汗,整个心脏好似被一只大手扯到小腹,一股浓烈的坠落感涌上心头。
二哥祖大弼犹在一旁挣扎,祖大成却发现一点端倪。
虽然巡抚唤来甲士把他们拿下,却没有下达押走的命令,反而一直站在原地数落他们的不是,标榜自己如何光明正大,怎肯为民助恶……
祖大成顿觉灵光一闪,想到了什么脱困妙法,当即趁着甲士松懈之际骤然挣脱束缚。
“方抚台容禀!”
祖大成一边甩开甲士的追加压制,一边低着头凑到巡抚面前,小心翼翼递出一张纸片子。
方一藻熟练地接过来一瞧,竟是同福钱庄的银票子,足足有三千两银子。
方一藻知道同福钱庄。
据说是鲁南几位商人合伙开的钱庄,近年背靠着名为“坤帮”的武力支持迅速在鲁南、鲁西一带壮大,随后又把商贸、运输、钱庄等生意发展到辽西……
不过嘛,区区三千两怎么可能打动他为国为民的仁义之心呢?
他当即表示自己与罪恶不共戴天,右手却攥紧银票慢慢伸向袖口深处的套袋里。
祖大成闻言又塞过来一张三千两银票。
方一藻的面色登时发生变化,熟练地收票入袖,旋即用缓和的语气命令甲士们退下,说自己方才做事有些武断,眼下算是幡然醒悟。
但是,最近大量辽西军入主辽东,也许真的有打着关宁军旗号的兵油子四处劫掠,背嵬军剿贼那也是官军的职责所在,双方解除误会便罢了。
误杀几个小卒子,赔点银子就算了了。
祖大成闭眼深吸一口气,紧咬牙关再掏一张银票递出去,还是三千两。
“哎呀,是本抚想岔了,你们都是我大明的经制武将,每年领着辽饷的讨虏之兵,怎会是残害百姓的土匪呢?想来是那背嵬军自认收复辽东之功天下第一,便不把友军放在眼里,把友军当猪狗,视人命如草芥,合该本抚主持公道!”
抖了抖袖套内三张银票子,方一藻兴奋得嘴角都快压制不住。
背嵬军一分礼金没给他打点过,他怎会站在背嵬军立场惩治关宁军?
当然要联合相对较弱的关宁军,狠狠削弱“地头蛇”背嵬军,才能使他自己站稳脚跟,这叫制衡之术。
他刚才无非是借着“害民”的由头敲打关宁军一番,这不,立刻就榨出九千两的油水。
若没有胡萝卜加大棒的先兵后礼,哪能狠狠创收一笔?
挣钱嘛,拼的是脑子,不流血。
要是关宁军有他这颗“挣钱”的脑袋,等在辽东站稳,分了大量军田,到时候想怎么收军户的粮食,收几成都是主将说了算,又怎么会闹得百姓不得安宁。
既然双方结成临时同盟,便要思考如何惩治背嵬军。
丘八们的思想很简单,把背嵬军将官叫过来痛打数十军棍。
方一藻当即否决了这个想法,鄙夷地扫视周身一圈,暗骂臭丘八不动脑,一辈子都是丘八。
方一藻表示,久闻背嵬军大帅只有一个,没有二号人物,顶多有个威望不足、勉强称作二号半人物的何鲁四何鲁司,但副帅特别多,相当于数百上千人便有一位副帅。
背嵬军已经扩编至数万兵马,估算一下起码有百余名副帅,召开军议都是一大群人挤在一起,乱糟糟的。
副帅多的坏处便是将士们的忠诚系于章献忠一身。
一旦这位领头人出现意外,或是被朝廷强制调走,导致忠诚链条断裂,剩下的副帅便会“各自为政”,裂成数个互不从属的半独立人马。
就像当初东江镇在毛文龙死后,裂成好几个派系。
那么章献忠本人就成了削弱背嵬军的关键。
直接杀是不行的,方一藻没有袁崇焕那般擅杀大将的胆子,章献忠也没有犯下什么死罪。
不过找个理由把章献忠请来吃席,然后将对方“软禁”起来送往京师的胆子是有的,还很大,正好也能完成朝廷交托的任务。
方一藻要求祖大弼负荆请罪,哪怕是跪也要把章献忠给跪来赴宴。
而他方一藻名义上只是调解双方矛盾的“中间人”罢了。
于是请客吃饭的计谋便应运而生。
一众幕僚们则在一旁修正计划的各种细节,保证章献忠“自愿”入京。
……
春风盎然的某一天,章献忠领着大军抵达辽阳城外的军堡。
一众原辽东籍的将士代表,早已在此等候多时。
陈景和刚看见那一面面稀奇古怪的背嵬军战旗,便兴奋地叫起来,旋即踹动胯下战马,急吼吼地迎上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