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1章 以空间换时间
“咻——”
天将破晓时分,尖锐的响箭声撕裂了铅灰色的天幕。
登莱巡抚陆文锦猛然从草席上弹起,一身戎装在石砖地面磕出脆响。
他昨夜才随溃兵退入城中,室内角落的稻草还沾着露水。
“敌袭!”城墙上骤然炸开此起彼伏的呼喝。
陆文锦抄起配剑走出塔楼,凄凉的晨风裹着泥味扑面而来。
他边跑边将甲胄往身上套,山文甲的甲片随着动作哗啦作响,护心镜在疾行中歪斜着撞上肋骨。
橘红的日轮正从地平线挣扎着跃起。
城墙垛口已挤满张弓搭箭的守军,陆文锦按住剧烈起伏的胸膛,透汗的手掌在箭垛上留下湿痕。
城外的大地烟尘翻涌,叛军骑马队疾驰而来,却在距离城墙三百步的距离陡然转向,犹如一只黑色巨蟒贴着城郊绕行。
“贼军打杀来了!”一员守将的声音发紧,双肩猛颤。
叛军冲着城墙张弓射箭,却没有任何守军胆敢还击。
箭矢抛飞着,叛军队列突然爆发出震天哄笑。
数千叛军旋即纷纷下马,当着守军的面奏乐舞动起来,甚至临时评比了一员舞乐冠军,而守军们只敢在墙头被迫“欣赏”叛军的才艺表演。
待耍够了,数千叛军才退往十里外的驿站扎营。
饶是受到临阵羞辱,守军们却毫无请战之心,反而如释重负地吐出几口浊气。
陆文锦见状不由得摇头短叹。
数千叛兵先锋,就把守军吓得六神无主。
若是叛军主力抵达,又该如何是好?
叛军声称集结十万大军直取山东,勒令沿途府县务必开城投降,否则打破城池必将严惩。
不管陆文锦信不信这数字,都说明背嵬军是奔着山东来的。
陆文锦心中一阵绞痛,为何叛军不直奔辽西,反而要舍近求远杀来山东,杀得他猝不及防。
陆文锦想了想,山东全省兵马不知道能不能凑出三万,其他省份的援军也要时间调度。
得亏他昨日一直坐镇城楼稳定军心,否则守军弃城逃走,登莱两府便要拱手让给叛军。
就算叛军没捉到他,圣上也准他戴罪立功,再往后退可是青州、济南。
城中有藩王啊。
失陷亲藩的大罪几乎无人生还,当初红巾贼攻灭鲁藩,还是黑旗营与山东文武分润战功,才脱离险境。
如今他可没有忠君为国的李爵爷助战……
唉。
国事艰难呐。
陆文锦摇摇头,委派心腹将领接管城防,旋即动身前往粮仓武库,想看看自己能够调动多少物资——他先前走马上任前,来此地巡视过一次,粮仓武库充盈,应当没有意外。
莱州粮仓内,阴沉的晨光从高窗斜射而入,空气中浮动着谷物的淡香气息。
陆文锦仍是一身戎装,腰间佩剑,身后跟着数十名亲兵。
粮仓主簿嘴角含笑,佝偻腰背,伴在陆文锦左右,一路上吹嘘自己不敢怠慢存粮之备,足够大军三个月支用。
又说区区背嵬军反贼根本不足惧,只要在陆抚台英明领导下,很快能击退反贼。
主簿指向粮袋堆底层的几袋,麻袋口露出黄灿灿的谷粒。
“嗯嗯……”陆文锦沉默着点头,粮仓现状一如他当初所见,麻袋堆积如山,粮食饱满充盈。
主簿恭恭敬敬递上粮食探子,一脸欢喜与热情,恰似主人举杯招待贵客。
陆文锦自然不会亲自上手,而是由身边的亲兵头目代劳,后者拿起粮食探子象征性扎了几袋,尽是黄灿灿的粟米。
“不错不错,你治粮有方。如此一来,我莱州必定坚守数月,以待援兵抵达。若能顺利打退叛贼,本抚定当记你头功。”
“多谢抚台老爷抬举……”主簿顿时乐开了。
近日噩耗连连,总算有一件顺心事。陆文锦正思虑着,那亲兵头目又扎了一袋,只是用力偏移,扎到了后排一袋。
沙粒如瀑布般倾斜而出,在青砖地面堆成棕黄色的小丘。
陆文锦,亲兵头目,粮仓主簿,三人互相对视一眼,尽皆瞧出对方眼眸中的惊诧与恐惧。
原本如释重负的微笑被阴云遮蔽,陆文锦冷着脸指向更深的粮袋,一袋袋粮食被扎穿,无一例外都是沙土。
原来这粮仓仅有外围的一成是真粮食,剩下的全是沙土。
“本抚半年前巡查莱州,你就是这般蒙混过关的?!”陆文锦顿觉一阵眩晕感袭来,原来这粮食亏空在他上任前便有了。
没有粮,如何守住莱州城?!
“陆抚台,小的该死!”
主簿扑通一声跪倒,连称自己冤枉,这年头战事频繁,不是红巾贼,就是乞活贼。先前朝廷组织复辽大战,大量抽调山东粮草。
原本辽东收复,山东的储粮也能慢慢补齐,谁知乞活贼越做越大,甚至有些贼寇的散兵一度闯进鲁南之地。
他就是有心补充粮仓,也赶不上各地调用的速度啊。
“求求老爷念在小的忠心任事的份上,饶过小的这一回吧!”
主簿以膝前行,一把扯住陆文锦的右腿,旋即借着身体的掩护将一沓纸片子塞入陆文锦手心。
陆文锦低头一看,竟是五张同福钱庄的银票,总计一千两银子。
陆文锦心中大怒,小小主簿竟能随手掏出一千两银票,这究竟侵吞了多少粮仓的收益。
“你当本抚行不得军法?”陆文锦拔剑出鞘,架在主簿脖颈。
谁知对方死到临头反而没了惧色,抬起脑袋自信宣告,他不过是小小主簿,粮仓的收益一人也吃不下,总是一些省里老爷分润的。
小小主簿能在这任上做这么多年依旧风平浪静,真以为是“忠心任职”呢?
就算陆文锦斩了他也没甚用处,还会暴露城中无粮的真相,败坏军心。
届时莱州陷落,再有巡按追查,把失败的根因扯出来,省里的官员会如何看待陆抚台?
官场上与人结怨是最大忌讳,这意味着身后的阴影时时刻刻会射来暗箭,你就算做了大好事,也会招来大量攻讦,影响皇帝的判断。
陆抚台不如收下“礼金”,将今日所见所闻吞进肚里,你好我好大家好。
而且自收复辽东后,山东巡抚便一直空缺,如今陆文锦虽是巡抚登莱,但在这种非常时期也能兼领其余四府,朝廷往往会认可事权,方便地方大员镇压贼寇。
尽管知道对方在腐蚀自己,但对方的话语却如咒语一般,不断卸掉他的气力,握剑的右手迟迟不能用力划破皮肤。
斩了这硕鼠以正国法!
用主簿的死震慑城中宵小,集中巡抚之权!
诸如此类的话语在脑中回荡,主簿也在他脚下不住地聒噪,“陆抚台快拿个主意吧!”耳边泛起金铁交鸣的幻听,无形的担子仿佛压在肩头,陆文锦终究还是收回了配剑。
孤身对抗全省“官场”,他做不到海瑞那般刚猛果敢,甚至连眼下的小小主簿也不敢杀。
唉。
陆文锦领着亲兵狼狈退走,旋即又去武库转了一圈,虽然也是滥竽充数的劣品居多,但总比粮仓的严重度要轻。
粮草急缺,武备不齐,这莱州城如何坚守?
陆文锦当即唤来随身的幕僚们,召开“私人会议”。
按照传统思维,自然是拉拢豪绅请求他们“捐助”粮饷,再用钱粮征召城中壮丁。另外派出最好的塘马向四面紧急求援。
可是这方案一提出来就被幕僚们否决。
幕僚们都是出身秀才、举人的“文化人”,给巡抚做幕僚,一为实现理想抱负,二为积累财富与人脉,深刻知道士绅豪强的德性,就算去募捐也弄不来几个钱。
既然此计不可,有人就建议号召士绅武装家丁,缺额的兵备由府县武库临时补足。
这毕竟是临时性的抵抗措施,不算违背“团练禁令”。
再说这些年经过流寇的频繁洗礼,中原地区的士绅豪强早就开始结寨自保,编练家丁队。
尽管这些私人家丁没有正规团练的组织度与规模,也是不可忽视的力量。
这个建议确实不错,但是叛军已经杀到登州府,没有时间给地方士绅编练家丁。
西三府的士绅还可能来得及,但意味东三府的半省之地得沦陷,谁也背不起连连失地的罪责。
有人表示不怕,乞活贼眼下正要东征,若是贼军与叛军相遇,必是一山不容二虎,官军正好坐收渔翁之利。
可也有人反驳,“糊涂!若是贼寇与反贼截断漕运,引得朝堂震动,你我纵使有九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豫南李爵爷可否来援?”
“他人深陷流贼包围,哪里能腾出手来。”
“这该如何是好,叛贼势大,我们难道只能坐困孤城了吗?”
“吾有一计,不知当说不当说。”这时一位抚着胡须的中年男人出言道。
“说。”
“焚烧粮仓武库,弃城而走。”
“啊?!”
众人一听此言,当即就要开口斥骂,这不是往东翁头上扣屎盆子吗?
除非大明被逆贼推翻,否则陆文锦就是弃官不做了,也会被缇骑捉入诏狱。
还是陆文锦熟知对方为人,摆摆手制止尚未发酵的骂战,“你接着说。”
此人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旋即表示焚烧粮仓只是其一。
他希望东翁下令登莱两府,乃至青州城周边的州县粮仓一律焚毁。
不管叛军进展有多神速,得到一座空耗粮食的城池也是白搭,还会被一座座“空城”分散兵力,拉长补给线。
一旦叛军缺粮,便要下乡征集。
而叛军自诩军纪严明,向来最重小民之利,必不肯劫掠乡野百姓。
那么问题来了,缺少粮食的叛军会对谁下刀?
自然是仓库殷实的士绅豪强。
幕僚都是文化人出身,知道士绅文人的“软弱性”,每每在这种站队的时刻,都想着保存财力当顺民。
一旦“新朝”不稳,他们再摇身一变成为旧朝拥趸。
不管是谁坐江山,都得重用他们这批士绅文人,难道用那些大字不识一个的泥腿子么?
可要是叛军直接对他们下刀,这群“软弱文人”面临生死危机,必定出钱出力,召集族人、家丁反抗叛军。
虽然士绅们仓促之下,不会有多少战力,但能在叛军腹心制造麻烦,给朝廷争取调兵时间就足够了。
退一万步说,叛军不想对士绅下手,也不肯压榨贫民,那就只能坐等夏收季节到来,或是等后方粮草慢慢运输。
这同样为朝廷争取了时间。
只要一两个月时间调度兵员粮草,朝廷便有了对抗叛军的底气。
“你要坚壁清野?”陆文锦双眼瞪大,好似发现黑夜里的一束光。
可也有人反驳,焚烧十余个州县的粮仓,不亚于尽弃登莱两府,到时候朝廷怪罪下来,东翁如何担待得起?
谋士表示这有何难。
光是莱州一地的粮仓便缺额九成,其他各地的粮仓好不了多少,其中牵扯官员数不胜数。
此时登莱巡抚命令他们焚烧粮仓,替他们堵上“窟窿”,便是帮了他们天大的忙。
就连省里的官员也得承陆文锦一份人情。
即使朝廷怪罪下来,这帮承情的官员也会帮衬打点,争取一个“戴罪立功”下来。
退一万步说,东翁还是被罢黜了官职,也能保住一条性命。
毕竟那些大小官员帮东翁就是帮己,否则捅破了天,大伙面子上都过不去。
待东翁顺利渡过难关,稳坐后方坚城,全省官员岂能不思配合。
全省上下团结一心,不说打退叛军,起码坐守坚城数个月,直到更多援兵赶来。
等叛军与士绅两相生厌,便是集结各路援兵,一战灭贼的好时机!
“好!”陆文锦听罢不由得发出赞叹。
这一番计谋鞭辟入里,就连陆文锦的个人前途也考虑在内,可谓是久旱逢甘霖啊!
唯一的缺点是要把莱州全城的士绅百姓丢给叛军,陆文锦总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可一想到能顺便“惩治”那粮仓主簿,比如焚仓逃走时,不提前告知主簿……陆文锦便当即采纳。
他又吩咐幕僚把计划的细节尽数完善。
一干人相谈甚欢,旋即与守军将领接洽,暗示对方做好离城的准备。
当然这位谋士自行添加了些许“保险”,给城中多处布置了放火的柴堆。
毕竟焚烧一座粮仓,只是给叛军添些阻碍。
可要是焚烧整座城池,便是将全城的百姓变作包袱压在叛军肩头。
既然你背嵬军从不欺压小民,那就叫你们多担待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