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宣殿的御座前,早早守在此处的陶公公,忍不住抬眸朝慕厌舟看去——座前的宫灯好似火星,晃动着坠在了他那双冷茶色的眼睛里。
刹那间便将它点燃。
齐王妃远嫁入京、禁军的搜查,还有昨日的这场刺杀与王妃身上的伤,改变了慕厌舟。
他有了牵挂的人,所以不再像过往一般无欲无求。
皇帝在众人的簇拥下走进了海宣殿。
他开口打破了殿内的沉默:“齐王殿下——”
慕厌舟仍在垂眸盯着地上的慕思安。
反倒是慕思安如抓住了救命稻草般,向前膝行了两步,高声唤道:“父皇,父皇!”
皇帝没有搭理慕思安,径直坐上了御座,打断了慕厌舟没有说完的话:“可以了。”
宋明稚一边在太监的搀扶下向皇帝行礼,一边蹙起眉看了慕厌舟一眼,似乎是在用眼神提醒他少说两句,不要在御前失仪。
注意到宋明稚的目光后,慕厌舟终于收回视线。
他轻轻咬了咬牙,略有些不情愿地与众人一道,向皇帝行礼问安:“是,父皇。”
继而转身坐回了宋明稚的身边。
慕思安的心情终于放松了下来。
他虽被询问了一整夜,但到底还是大楚的亲王,如今皇帝还在这里,慕厌舟自然不会做出什么过分的事,但是往常不可一世的慕思安,今日就是莫名地有些害怕他。
没有人比他,更能清晰地感受到慕厌舟的变化。
……
刺杀一事证物证俱全,线索清晰。
经过一晚上的审讯,该查的皆已查明。
宋明稚和慕厌舟坐下后,三司的官员便上前走了个过场,将此事从头理了一遍。不多时,便说完退了下去。
最近这段时间,皇帝虽然与从前一样,没有少吃仙丹灵药。但在朝中的种种杂事的“折磨”下,他的眉宇之间仍不免透出几分倦意。御座上的人喝了口茶,用略显沙哑的声音,朝慕厌舟问:“昨日之事你可有了解清楚。”
慕厌舟抿了抿唇:“听明白了。”
哪怕是面对皇帝,他的语气仍有几分冷硬。
御座上的人轻轻点了点头,似乎并不在意:“嗯。”
慕厌舟顿了顿道:“此事已由严大人查清,昨日埋伏在山道两侧,行刺的刺客是梁王岳丈,京兆尹韩珉义所派。昨日是柳老将军的忌辰,他的旧部也于清晨上山扫墓。刺客放火烧了马车,刚逃下山便落在了他们的手中。”
说曹操曹操到,慕厌舟话音刚落下,负责调查此事的左丞严元博,也来到了海宣殿内。他朝几人行礼,坐在了皇帝的右手边。
韩珉义自然不是什么忠良之臣。
但是坚信自己会成为国丈的他,一直都与严元博有一点点不对付,面和心不和。这回,皇帝让严元博查案,他自然没有放水,一番严刑拷问,就将事情调查了个水落石出。
甚至就连韩珉义,也已经咬牙,将事情认了下来。
打算替梁慕思安顶了这口黑锅。
慕厌舟说完之后,跪在地上的慕思安仍不忘嘴硬:“此事,我,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关心则乱——
深陷情网之人,自然不能时时保持理智。
今日入宫之前,宋明稚和慕厌舟早已经有过商量。
慕厌舟冷冷地笑了一声:“韩珉义刺杀我与阿稚,得利的就是梁王,梁王怎么可能对此事一无所知?”
说话间,他轻搭在桌前的手都不由自主紧攥成拳。
宋明稚轻轻地唤了一声:“殿下。”
同时伸出另外一只没有受伤的手,轻轻抚了抚慕厌舟的手背。
慕厌舟回头看了宋明稚一眼。
刚才还气势汹汹的他,瞬间叹了一口气,缓缓松开拳轻轻地握住了宋明稚的手。
皇帝就像是早已料到,慕厌舟会是这副反应。他缓缓蹙了蹙眉,将视线落在了严元博的身上:“依左相看,此事应当如何处置?”
他一边说一边抬手按了按眉心:“近来皇家杂事太多,还是快些处理了,不要再拖。”
被点到名的严元博立刻走了出来:“是,陛下。”
宋明稚看到……
严元博悄悄抬眸,看了皇帝一眼。
严元博做正事的能力或许一般般。
但是论起对皇帝的了解,还有见风使舵的能力,朝中却没有任何大臣,能够与他相比。
“依臣所见……”
严元博迅速将皇帝这两日的言行,在脑海中过了一遍——陛下昨日,听到刺杀一事后的愤怒并不是假的。但他今日的语气,却疲惫有余,而气愤不足。作为当今的圣上,如果陛下真想,他早就下旨处置了梁王与一干人等,哪里还用问自己的看法?
严元博立刻便反应了过来:
陛下他虽不容忍刺杀一事,但是看他目前的态度……他暂时还不想册立太子,同样也不想让齐王,因为此事而得到太多的“好处”。或者说给朝臣们放出信号,直接将齐王与“太子”二字绑定在一起。
除此之外还需要自己开口……
与慕厌舟唱唱反调,保持距离。
想通这一点之后,严元博立刻便和起了稀泥来:“单凭现有的证据,的确不能证明此事的幕后主使,一定是梁王殿下……”
慕思安当即松了一口气。
见严元博明显向着自己,他立刻开口,替自己辩解起来:“儿臣绝对没有异心啊,还请父皇明鉴!”
慕厌舟终于忍不下去了。
他自桌前站了起来,松开宋明稚的手朝慕思安走了过去:“所有的坏事,都是梁王那个岳丈做的,只有梁王一个人清清白白?此事若是传出去,你觉得会有人信吗?”
他表现得就像是一个普通、沉不住气的纨绔。
皇帝垂眸朝严元博看了过去。
严元博的手心,当即出了一层冷汗:“齐王殿下……”
此时慕厌舟正在气头上,被赶鸭子上架的严元博,只好离开视线,硬着头皮道:“凡事都要讲求一个证据,臣没有包庇任何人的意思,但此事的确不能就这么盖棺定论。”
“不能盖棺定论?”慕厌舟转身朝他看去,“严大人这是不打算继续向下查了吗?”
严元博赶忙朝慕厌舟行了一礼,并睁眼说瞎话道:“齐王殿下,这并不是下官不想查,而是实在只能查到这么多啊!”
慕厌舟仍不罢休:“你——”
眼看两人在御前争论了起来。
皇帝终于在这时开口打断道:“好了,不要再为难严相了。”
他一句话就将自己从这件事里面摘了出去,一切都变成了“严元博的意思”。
严元博也适时开口道:“依臣所见,不如直接向韩大人交由三司处置,早早断了此案?”
宋明稚记得,自从在敛云宫起。
擅长趋炎附势的严元博,便讨好、巴结起了齐王。
而如今,他竟然只因皇帝的三言两语,而改变自己的态度,这一点还真的是令人感叹服——严元博虽然也会在皇子的身上下注,但始终记得当今圣上是谁,并且还会帮皇帝,说出那些他想说,却又不方便说的话。
天生就是做奸佞的料子。
皇帝轻轻地点了点头:“好,就按照爱卿说的这样处置。”
严元博立刻领命:“是,陛下。”
说着,便朝手下打了一个手势,示意对方移送韩珉义。
“这就结束了?”
慕厌舟紧蹙着眉,还想说点什么。
一副沉不住气的样子。
但他没有来得及开口,宋明稚已经起身走上前,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殿下少安毋躁。”
同时微微用力捏了捏慕厌舟的手。
淡淡的暖意穿过春衫,传了过来。
垂眸看到身边人一脸担忧的模样,慕厌舟的怒意,瞬间便消了一大半,“可是那群人伤到了你……”慕厌舟停顿片刻,咬牙朝着皇帝说道,“若不是我昨日,与王妃一道坐在他的马车上,那我们二人或许要一起葬身火海了!”
跪在地上的慕思安脸色当即一灰。
……原来如此啊!
他昨日收到消息起便疑惑慕厌舟为什么毫发无损,现在总算知道了答案!
慕厌舟压根就不在他自己的车上,而是乐颠颠地去找他那个王妃了……真是被他撞了大运!
慕思安的脸瞬间红一阵,白一阵。
此时他想的并不是自己应该如何自保,而是后悔……
若是能够回到昨天清晨,自己一定要反复叮嘱那群刺客,将马车里的人全部杀掉,一个活口也不留。
严元博并没有看慕厌舟。
他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眸,看了看皇帝。
随即,便听到皇帝一边摇头,一边道:“至于梁王慕思安,就先禁足在府内思过。没有朕的圣旨,不得出来!”
严元博立刻应道:“是,陛下。”
可是慕厌舟并不满意:“怎能如此轻拿轻放?”
他不禁用力,攥紧了宋明稚的手指。
直到耳边传来一阵低呼,方才松手:“抱歉……”
宋明稚朝慕厌舟摇了摇头,低声提醒他道:“这里是海宣殿,殿下不要任性。”
不知道是不是方才生出了错觉……
宋明稚隐约感受到,慕厌舟的手指似乎轻轻地颤了一下。
来不及细想。
慕厌舟已转身恨恨道:“可是你的手。”
他的视线落在了宋明稚的手臂上,眼中生出了几分不忍。
严元博的话,回荡在海宣殿上,落到了皇帝的耳边。
他用手指摁了摁额头,好似一个普通的,不忍心看到兄弟相残的父亲一般,疲惫道:“就按照你说的办吧。”
严元博立刻应道:“遵命,陛下。”
宋明稚看到太阳不知何时已落下了山。
西边的天空变得墨蓝一片,只亮着几盏宫灯的海宣殿里,看上去格外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