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越来谈判的时候, 越人两位首领也赶了过来。
驺无诸和驺越最初就向刘盈承诺,如果要攻打淮南国,他们必出兵相助。
刘盈说,他是和平主义者, 能不打仗就不打仗。
虽然驺无诸和驺越都不信刘盈的屁话, 但也万万没料到刘盈会灌醉了英布, 自己带着一千多人夺了六县。
怎么说呢, 真不愧是刘盈啊。
驺无诸和驺越算是诸侯王中较为了解刘盈的人, 知道刘盈在项羽攻打汉帝的时候, 如何带着彭越在楚国满地乱窜, 举着那谁看谁生气的“乃公”旗到处拉仇恨。
他能在西楚霸王还活着的时候就把彭城打下来, 现在夺个六县算什么?
“太子曾单骑夺荥阳。”章邯没说守荥阳的人是谁,只陈述了这一个事实。
原本还很嚣张, 明明已经被打脸许多次,仍旧因为刘盈的年龄而轻视刘盈的没脑子莽汉, 终于承认刘盈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壮士。
驺无诸和驺越却没那么天真。
他们很担心刘盈撇开他们亮肌肉, 也是在警告他们。
驺越想了想,自己对大汉很忠诚, 复国全靠大汉扶持, 便不担心了。
驺无诸想起自己的继任者那眼高于顶的傻样,只能叹气, 子孙自有子孙福,子孙不想享福他也没办法。至少在他活着的时候, 绝对不会忤逆大汉。
还好章邯最后还是通知他们帮忙堵了堵南逃英布的路, 并邀请他们参加与南越王的协商会议,两人终于放下心来。
驺无诸和驺越又做好了心理准备,一定要向南越王摆明自己的立场。如果南越王敢威胁大汉, 他们定会骚扰南越边境。
两人都想好了对南越王放的狠话,并对了稿子。
哪知道他们到达的时候,南越王已经向汉太子跪下请罪。
驺无诸和驺越都倒吸了一口气。
南越被打了,还要向大汉下跪道歉?
韩信在为吴臣等人教授练兵心得的时候,两位越人首领混入了刘盈的护卫中。
赵佗如果敢威胁刘盈,他们就会跳出来给刘盈撑场子。
章邯没回来。
他虽然已经杀了英布,但英布还有些部将到处逃窜。
章邯有很深的剿匪心得和教训,不会给敌人留下反叛的火种。他不信任两位诸侯王副将的本事,无法离开战场。
让驺无诸和驺越来寻刘盈的时候,章邯非常郑重地将太子的安危交给了两位越人首领。
驺无诸和驺越再次怀疑,章邯是真的让他们来帮太子撑场子,还是让太子吓唬他们?
两位越人首领很迷惑。
南越王怎么……怎么就跪下了?他刚才不还气势汹汹吗?
就算南越王自己是个怂货,南越王身后的所有南越人,怎么都怂了?
这时候怎么没有一个壮士大喊着不甘受辱,让他们表现对大汉的忠诚?
大汉和南越最后订了什么协约,两人已经迷迷糊糊听不进去了。
刘盈大摆宴会,他们也食不知味。
梅鋗虽然是吴芮的下属,但也是越人,与驺无诸和驺越都很熟悉。
他看出两人的无助。夜晚之时,他便与两人小聚了一下,点醒了两人。
“南越王服软,正是因为淮阴侯灭了他的精锐。”
这句话太子已经说过,驺无诸和驺越却没有重视。在梅鋗再次提起太子的话,他们才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驺无诸问道:“南越国的军队,是淮阴侯引诱到长沙国的吗?”
梅鋗没有直接回答:“事实就是南越国没有真心臣服大汉,私自进入长沙国,试图接应英布。”
驺无诸沉默了许久,才叹气:“是啊。”
驺越看着驺无诸叹气的模样,也跟着叹气:“太子也是在敲打我们。”
梅鋗面色古怪:“我想太子没有敲打你们。”
驺越问道:“你为何如此肯定?”
梅鋗道:“太子不会做这等麻烦事,性格十分直率。他若真想敲打你们,不会让你们生出‘我们是不是被敲打’的疑惑。”
驺无诸和驺越的嘴角都狠狠抽搐了一下。
最终他们不得不承认,自己可能多想了。刘盈确实是这种人。
本以为一场盛大的、充满着刀光剑影的谈判,竟然这样轻描淡写地结束了。跟随在刘盈身边的辩士们心里都有些难过。
他们还以为有自己的用武之地呢。
不过他们难过之余,又学到了许多。
无论是劝降淮南国城池,还是此次会议,都让这群在楚汉之争时就很活跃的汉使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新鲜感。
原来当使臣,还能这么当?
当大汉的实力足够强大的时候,他们这群使臣,或许可以换一个说服别人的方法了。
看我们的太子,才是汉使的最终形态。
汉使又将视线投向韩信。
韩信疑惑地回看他们,然后他的视线被汉使炙热的眼神给烫缩了回去。
韩信问刘盈:“那群人什么毛病?”
刘盈叼着肉干道:“他们只是希望大汉有更多像阿兄这样的将军,这样他们出使他国时,就很容易了。”
韩信失笑。
人善心美的刘盈没有对南越国狮子大开口,只让他们让出了五尺道旁的一个已经成熟的前秦国屯田营地,让汉军进驻屯田。
刘盈对南越国的恩惠就很多了。
他不仅开了边贸,还给了赵佗一本厚厚的《南越国开发建议。
他甚至连半吊子造纸术都给了赵佗,让赵佗赶紧推广文字。
赵佗神色古怪:“太子,你不担心南越国变强大?”
刘盈道:“我就是让你们变强大。若你们像中原一样强大,我才能攻城略地啊。”
前秦将赵佗立刻明白了刘盈话中的含义,觉得手中的纸张装订本十分烫手。
刘盈拉着赵佗道:“陪我走走。”
他们就在南越国让出的那个屯田营地,正在进行交接。
刘盈对宋昌图穷匕见,让宋昌留在这里屯田,并掌管和南越国的边市。
宋昌差点哭晕过去。
虽然太子是重用他,给他立功封爵的机会,但太子那副“我不要你了”的嘴脸,真的很气人。
刘盈只带了十几个护卫,骑着甩尾巴的灰兔驴,毫不畏惧地踏上了五尺道,走入了南越国的国境。
五尺道顾名思义,道宽不过五尺。
秦军大军进入百越,就是走的这条五尺道。
秦军攻占百越后,所能控制的地方,也是依托这条五尺道,在五尺道周围伐木整地建城。
赵佗号称南越之王,实际上他能控制的地方就是秦国能控制的地方,也就是这条五尺道,直到已经开发的古滇国这片小小的地。岭南那片地,赵佗正在努力控制中。首先,他得教会这群人,别再刀耕火种。
云贵两广福建的面积很宽广,能在如今技术条件下农耕的地方却极其有限。
刘盈没走多远,便带着众人偏离了五尺道。
赵佗等跟随的人都骑着马,进入山林很容易。
在离五尺道约一里远的地方,刘盈跳下大毛驴。众人也跟着下马。
刘盈右手虚握着拳头,轻轻敲了敲身旁大树的树干。
树冠遮天蔽日,从枝叶间隙落下的光斑一动不动。
刘盈脸上的表情大抵是平静的,只有眼底深处,藏着一股子不甘心:“赵佗,你知道吗,燕地东北那片地,土地肥得冒油。”
赵佗道:“我去过那里。哪有什么肥得冒油的土地?”
他又不是土生土长的越人蛮夷,当他没去过燕地吗?
刘盈道:“事实就是如此。但要完全开发那片地,要等个近两千年,才能填平沼泽,挖开过于黏稠的地面。”没拖拉机和抽水机,靠人力干到死也建不成北大仓。
赵佗的眉头微皱,不懂刘盈在说什么。
刘盈半跪在地面上,手指轻轻点了点脚下的土壤:“我们脚下这片森林,已经存在多少年了?”
赵佗嘴张张合合,不知道怎么回答。这谁知道啊?
刘盈道:“至少万年吧。”
在人类存在之前,这片丛林便已经存在,所以才叫原始森林。
树木的寿命可能不能达到万年,但几十年、上百年、逾千年的大树却不少见。
一丛树木还未死亡,新的树木便已经萌芽。枯枝落叶落在地上,掩盖住被树根紧紧握在手心的土壤。
北方的冻土,南方的丛林,便是我等先祖正在开拓的土地。
刘盈试图从地面抠出点土壤,都那么艰难。
他脸上露出笑容,眼底的不甘之色却更浓了:“两千年后,我们的子孙后辈会对我们这群先祖嗤之以鼻。”
他清了清嗓子,又捏起了嗓子。
“天啦,东北黑土地肥得流油,祖宗们怎么不在这里种田呢?若是我穿越回去,我一定带兵攻打东北,那可是北大仓啊!”
他笑了笑,又捏着嗓子。
“天啦,百越的地可是一年三熟,老祖宗秦人是不会种地吗?只要告诉他们百越之地一年三熟,他们一定会跪在地上捧着土壤呜呜哭泣,请求始皇大大赶紧派兵攻打!只要分给他们百越的地,他们自带干粮也愿意来!”
听了刘盈前面那段话,赵佗没什么反应。
刘盈后面这段话一脱口,别说赵佗的嘴微微张开,眼睛狠狠瞪大,赵佗身后的南越人,前百越兵团的老秦人,都倒吸了一口气。
刘盈看出了他们眼底被冒犯的愤怒。
如果说这话的“孙子”在他们面前,这群背井离乡,伤亡惨重的百越秦卒,一定会扑上去给他们邦邦邦三拳,让他们知道赳赳老秦,也是礼乐之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