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满枝对着四张摊开的信纸凝视良久, 心中五味杂陈。
她就说嘛,那天让吴峥嵘给朋友写信,他怎么那么快就写完了!
原来只在信纸上写了一句话!
而且吴峥嵘那个混蛋, 竟然连内容都懒得改。
除了将老刘变成了老陈、老马和冬子,后面的部分居然一模一样!
这是多么真实、质朴, 又敷衍的战友情啊……
叶满枝抿着嘴生了会儿闷气, 面前的四张信纸, 让她那颗贤惠的, 想要表现的心,显得有点多余。
她要是真的买了礼物上门给人送信, 这几个朋友兴许还会写信或打电话调侃吴峥嵘呢。
又盯着信纸上那句“这是我媳妇”看了一会儿, 叶满枝心里好气又好笑, 隐约还有点愉悦。
她收起信纸, 而后翻出了自己的钱包。
透明的塑料夹层后面,是他们一家三口的合影。
她扒着夹层, 窸窸窣窣鼓捣了一阵, 不多时便从合影后面抽出一张2寸相片来。
相片上的男人穿着军装礼服, 神情严肃, 目光坚定, 肩上的五角星和胸前的军功章一样耀眼夺目。
她将这张相片要过来时, 给出的理由是, 穿军装打领带的吴峥嵘比较罕见。
实则是因为这张相片上的吴大博士, 看起来年轻英俊,还有种成熟男人的奇异魅力。
既有军人的威严, 又有高知的睿智,反正完完全全长在她的审美上。
叶满枝捏着相片边边,与上面的男人对视片刻。
然后, 她曲起拇指和中指,在对方的脑门上弹了一下。
混蛋吴峥嵘,浪费她感情!
吃你媳妇一记脑瓜嘣!
对着相片单方面输出了一阵,她又弥补似的在那张惹人稀罕的脸蛋子上啵了一口,掏出手绢在相片上擦了擦,无事发生一般,重新塞回了钱包夹层里。
*
前一晚的小意外并没有影响叶满枝的心情。
翌日一早,刚吃过早饭,她就陪同夏竹筠和贺处长,前往开会的大礼堂了。
全国工业政治工作会议的开幕时间是周一上午九点。
九点之后,仍留在会场外的,要么是记者,要么是领导秘书。
目送夏竹筠进入会议厅以后,叶满枝并没马上离开。
秘书扎堆的地方,也是消息最多的地方。
她难得能碰到这么多外省市的干部,还想凑过去听听热闹呢。
因着时常跟随领导进京开会,碰面的次数多了,秘书们渐渐就混熟了。
其他人三三两两聊天时,叶满枝找了一个女同志比较多的人堆,自然而然地挤了进去。
几人正在谈论丝绸总公司刚在杭州举办的那场丝绸展。
二十个优秀产品中,江苏占8个,上海占4个,北方只有北京和山东各评上一个。
一位江苏女干部指向自己脖子上的丝巾,介绍说是她们吴江印染厂获奖的产品。
叶满枝仔细瞅了瞅那丝巾,打眼一瞧就是好东西。
“丝织品确实是江南的强项,不过,这几年北方丝绸的工艺也进步很多。我之前得到一块真丝双绉的料子,好像是北京丝绸厂生产的,做夏天的衬衫和裙子特别凉快。”
“你还蛮识货的,”来自上海的大姐笑道,“去年搞生产竞赛的时候,我们市里派了师傅去北京丝绸厂做过技术指导,经过调整以后,北京这家厂的工艺确实精进了不少。”
叶满枝不关心谁家的丝绸更好,她站在人堆里旁听半天,抓住一个关键信息。
“孙主任,你们去年跟北京搞过生产竞赛啊?效果咋样?哪边获胜了?”叶满枝问。
“嗯,我们组织轻工企业竞赛了半年,今年春节前才结束的,”孙主任含蓄道,“效果挺不错的,十七家企业各有胜负,我们这边有九家企业取得了佳绩。”
也就是说,北京和上海搞生产竞赛,上海以9:8的成绩略胜一筹。
叶满枝心里隐隐有点不妙的预感。
这两个城市刚组织过大规模的生产竞赛,今年还会再次参加其他竞赛吗?
……
领导们的会议要开一整天,秘书不用一直在会场外面守着,凑在一起寒暄一阵,很快便散了场。
叶满枝出门时,包里并没带吴峥嵘写给朋友的信。
人家的战友关系挺铁,似乎并不需要她多此一举,而且她也实在不好意思将那样的信送进人家手里。
所以,她索性就不去送信了,节约时间多逛几个景点。
首都的柏油马路宽阔又平坦,阳光洒在身上暖洋洋的,叶满枝挎着照相机,独自漫步在初夏的长安街上。
从会场一路溜达到人流如织、店铺林立的西长安街。
瞧见“大地西餐厅”的招牌时,她站在门口迟疑了一阵。
独自跑来北京吃西餐,似乎有点奢侈。
不过,反正周围没人认识她,她腰包里还因为“穷家富路”,带了三百块现金,奢侈一回应该无妨吧?
本着再苦不能苦自己的原则,叶满枝并没迟疑太久,推门便走进了“大地西餐厅”。
她早上在驻京办吃过早饭,其实并不饿,点了一份奶汁烤杂拌配酸面包,又在服务员小姑娘的建议下,加了一杯咖啡,就将菜单还了回去。
上午来西餐厅用餐的客人并不多,除了她这个外地客,只有隔壁桌坐着两个女同志。
“队长让你排什么戏,你就排什么戏,跟他拧着来,对你也没好处。”
“我就是看不惯他那副咄咄逼人的样子,”更年轻的姑娘说,“我的《四郎探母排得好好的,他说换就换,非得排什么现代戏。你看那现代戏排出来有几个好看的!”
另一人劝道:“有人在报纸上说《四郎探母丑化杨家将,美化了叛国投敌的杨四郎。你说这出剧目还怎么演下去?队长的话不无道理,咱们排一出现代戏,宣扬‘一厘钱’精神,其实也很有意义。”
非礼勿听。
叶满枝没想偷听人家的谈话,但是她们两桌并排靠着玻璃窗,身后的对话自个儿往她耳朵里钻。
距离大地西餐厅不远,有个长安大戏院,叶满枝猜测,隔壁这二位也许是京剧演员。
她学着人家的样子抿了一口咖啡,被药汁子似的味道苦得咳嗽。
斟酌着加了两勺砂糖,又把喝剩的半杯牛奶倒进咖啡里,折腾了半天,总算没那么苦了。
叶满枝暗暗吐槽自己花钱遭洋罪,翻开手边的《北京日报,找到早上匆匆扫过一眼的那篇报道《从“一厘钱”精神谈起。
一边喝着加了糖和牛奶的咖啡,一边认真浏览这篇报道。
所谓的一厘钱精神,其实就是勤俭建国,增产节约。
最先提出这个口号的是北京墨水厂,这个厂从每件包装材料节省一厘钱做起,实现了扭亏为盈。
而后又有其他厂举一反三,从节省一厘钱,变成节省一分钟,或是一根火柴。
从两个姑娘的谈话来看,报纸上宣传“一厘钱”精神,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这事儿在北京应该挺火的,否则他们那个队长不会专门排一出现代戏,配合一厘钱精神的宣传。
宣传一厘钱精神,确实比《四郎探母有意义。
如果戏院真的有这出剧目,她愿意花钱进去看一看。
叶满枝吃了自己点的奶汁烤杂拌,又就着那杯咖啡,把一份日报看完了。
终于舍得离开环境清幽的西餐厅,前往下一站。
到北京看一折子京剧还挺应景的,经过长安大戏院的时候,她特意瞟了眼门口的节目表。
今天有两出剧目,《赵氏孤儿和现代戏《一厘钱。
叶满枝精神一振,毫不迟疑地买了张门票,走进戏院看了《赵氏孤儿。
不是她不支持一厘钱精神啊,可是,来北京欣赏京剧,还是传统剧目更有韵味呀!
*
领导们开会从早忙到晚,叶满枝像接送她家吴玉琢似的,早上把人送进会场,晚上去会场门口接人,白天就可以自由活动了。
两天的时间,她去了天安们、故宫、王府井,斥巨资吃了烤鸭、炸酱面和卤煮火烧,本来还想约小姑子吴岫岚一起吃老北京涮肉,但是电话拨过去无人接听,她便只能作罢了。
按照她的计划,第三天可以乘车去天坛或颐和园参观。
然而,第二个会议日的夜里,夏竹筠却突发紧急状况,毫无征兆地开始上吐下泻。
叶满枝担心她误食了海鲜,眼见止泻药不好使,连忙联系驻京办的同志,连夜将其送进了医院急诊。
万幸的是夏竹筠并不是海鲜过敏,只是水土不服,需要在医院挂水。
“小叶,你回去休息吧,明天早上再过来就行。”夏竹筠躺在病床上,催促叶满枝回去。
“我问过护士了,旁边的病床没人,我在这陪着您,您要是还想上厕所就喊我。”
叶满枝当然不能在这时候离开了,在异乡生病正是最脆弱的时候,别说夏厅是她的领导,哪怕只是普通朋友,她也不能把人独自扔下啊!
“我带了一斤咱们滨江的大米,我妈说吃家乡的饭能治水土不服,明早我回去给您熬点大米粥,您吃上就好了。”
夏竹筠被折腾得脸色蜡黄,虚弱地笑道:“你准备得还挺充分。”
“我也是第一次来北京,以防万一嘛。”
叶满枝自己大吃大喝啥事没有,那一斤米倒是给经常出差的夏竹筠用上了。
夏厅是队伍的主心骨,她倒下以后,叶满枝和贺处长只能分头行动。
她负责照顾领导,贺处长去出席最后一天的会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