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满枝表现得像个莽撞的小年轻, 但罗健民似乎并没受她那番话的影响,仍然笑呵呵地请她进入厂区参观。
在全国“学上海,赶上海”的热潮下, 义民食品二厂每月都要接待不少参观学习的外地同志。
作为国营大厂的厂长,罗健民工作繁忙, 不可能亲自招待每位客人, 一般都是由几位副厂长轮流接待的。
他今天能出面招待叶副厂长, 在很大程度上是做给市工业局看的。
罗健民并没把滨江第一食品厂的竞争放在心上, 别管他们蹦得多欢,都是搞七捻三, 对义民二厂构不成威胁。
所以, 与叶满枝客套了几句, 不待对方深聊那条生产线, 他便将人交给了同为女性的汤副厂长。
让汤厂长带她去车间参观。
“叶厂长,这是我们罐头车间的新产品。”汤厂长将一个还没贴标的罐头瓶子递过去。
叶满枝接过瓶子仔细看了看, 笑着说:“这应该是南方特产吧?在我们那边没见过这个。”
她早有心理准备, 事情不会完全按照她的剧本走。
被罗健民推给了副厂长, 她就安安心心跟着人家参观, 学点先进经验回去。
汤厂长说:“这是用江浙两省的特产百合, 做成的糖水百合罐头, 有甜味, 还有百合特有的微微清苦味, 很适合夏天食用。除了糖水百合,我们还研发了百合羹和百合浆, 都是最近的新产品。”
叶满枝笑问:“咱们厂最近好像出了好几款新品?我前几天还在南京路上的中百一店,见过义民二厂生产的炒三丝罐头和茄汁莱豆猪肉罐头。”
“对,我们正在想办法, 将地方特色菜做成罐头食品,增加产品花色。”
叶满枝将罐头瓶放回原处,冲好奇望过来的女工点点头,笑着说:“还得是上海的大厂呀,一直推陈出新,确实值得我们学习。”
汤厂长谦虚道:“大家学习上海,我们也要拿出值得大家学习的东西。”
叶满枝再次表现出心无城府的样子,口无遮拦道:“标杆真是不好当,不但要敞开大门让人学习,还得不断提高自身水平,以防真被人赶上。我前天还在《解放日报上看到了一篇报道,说是你们市里为了应对‘学上海、赶上海’的新形势,要求本地各大企业提高技术水平,让企业更上一层楼。”
“汤厂长,”叶满枝小声打听八卦,“我听说在今年的对口评比中,梅林食品厂输给南京罐头食品厂了?”
梅林和义民对外都是上海的食品厂,可是因为业务重合度高,在本市内部也是经常被人拿来比较的。
听她问起梅林的情况,汤副厂长便笑道:“不算输,那只是上半年的评比,而且梅林厂在二十五个指标中有十五个领先。南京厂只在劳动生产率、原料材料消耗几个方面的主要指标上,超过了梅林厂。尤其是次品率,梅林厂的十万罐成品中平均有四罐次品,但南京厂只有三罐,以一罐的优势领先了。”
叶满枝感叹了一番上海南京都很先进,便不再说什么。
跟着汤厂长继续在厂区里参观。
中午还在人家食堂里混了一顿午饭。
*
汤厂长并没陪叶满枝吃午饭,请了另两位副厂长作陪,她便返回厂部,径直去了罗健民的办公室。
“怎么样?她又跟你提那条进口生产线了吗?”罗健民问。
“没有,但是我带她去参观生产番茄沙司的车间时,她在里面逗留了很长时间,而且问了不少问题。”
“哼,看来他们还真是冲着咱们的番茄沙司生产线来的。”
罗健民从不小看任何人。
叶满枝是年轻漂亮的女同志,但是能坐到国营大厂副厂长的位置上,绝不会是因为年轻漂亮,也绝不可能是泛泛之辈。
最起码不会是脸皮薄,易冲动的人。
他接到孙玉书电话的时候,就对突然冒出来的滨江第一食品厂心存疑虑了。
据说滨江刚得到一条轻工业部的汽水生产线,那么按照常理,无论是省工业厅的领导,还是滨江第一食品厂的厂长,都应该清楚他们根本不可能再从轻工业部拿到一条番茄沙司生产线。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不但被省工业厅批了申请,还由厂长亲自去北京提交,大张旗鼓地在部委门口站岗。
连上海这边都听说他的光荣事迹了。
部领导难道真的会因为同情滨江厂的遭遇,给他们划拨第二条生产线?
罗健民在心里摇摇头,可能性微乎其微。
他昨天接到电话以后,就一直在揣摩滨江厂的用意,还跟其他厂领导开会讨论过。
但大家对这个突然杀出的程咬金,都没什么头绪。
有人还玩笑说那个牛厂长发昏了。
直到今早在厂门口接到来参观的叶满枝,罗健民终于发现了这件事最大的蹊跷——
滨江厂的厂长在北京站岗,而副厂长却来上海参观学习了!
他们要是真的重视那条匈牙利生产线,难道不应该劲往一处使,要么留在滨江支应,要么去北京努力吗?
而叶满枝不但来了上海,还应邀来了竞争对手的厂里参观。
再结合叶满枝那番唱念作打,声称老生产线只有转给外省市才能拿到新生产线,这让罗健民合理怀疑,滨江第一食品厂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滨江的目标根本就不是什么匈牙利生产线,而是他们义民食品二厂的老生产线!
顺着这个结论倒推,那一切就都能解释得通了!
为什么明知没用,省工业厅还是批了申请,厂长还是亲自跑去北京站岗!
汤副厂长与叶满枝相处了一上午,对这个年轻女厂长的印象还不错。
她不太确定地问:“滨江有没有可能是想低价购入咱们的老生产线?”
罗健民差点被气笑了,“他们半年前刚发生火灾,重建肯定要花不少钱。我要是滨江厂的厂长,一定是一分钱也不想花的。花钞票从上海买老设备回去,还得搭上运输和安装的费用,那还不如在他们当地购买全新的设备。滨江的重工业相当发达,这样的设备可以定制。”
这突然杀出的程咬金,一定是为搨便宜而来的!
他们不去同样是竞争对手的江苏和广西,不是因为他们不想去,而是那两地都没有番茄沙司生产线。
他们去了也占不到便宜!
罗健民挥挥手说:“滨江第一食品厂根本就申请不到匈牙利生产线,他们属于趁乱搨便宜的投机分子,不用理会他们了!等那个叶副厂长吃了午饭,就送她离开吧!”
他们厂的便宜可不是好占的!
然而,他的话音刚落,厂办主任却敲门进来汇报道:“厂长,滨江厂的叶厂长已经用完午饭了,她问是否方便来你办公室里喝杯茶。”
罗健民从沙发上起身,在原地拧眉沉思许久。
他还真挺想听听这个叶副厂长能说出什么高见来,点头说:“来者是客,既然叶厂长想喝茶,那咱们就拿出好茶招待一下。”
……
叶满枝被人引进来时,厂长办公室里只有罗健民一人。
茶几上摆着茶壶和两个茶杯。
罗健民还是那副得体的派头,笑着与她握手,请她入座。
叶满枝喝了口茶,客套道:“这次来咱们义民二厂参观,确实受益匪浅,难怪全国各大单位都要来上海学习呢!”
“叶厂长,明人不说暗话,”罗健民看了眼手表说,“你的来意,我已经清楚了,咱们抓紧时间说正事吧。”
叶满枝暗道,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罗健民与汤厂长先后不见踪影以后,她就怀疑自己演技不到家,也许被人家看出了什么。
不过,被拆穿也有被拆穿的打法。
事情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她跟老牛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要是空手回去,岂不是让人看笑话?
叶满枝放下茶杯说:“罗厂长,义民二厂与我们滨江厂的处境差不多,咱们两家其实是可以合作共赢的。”
“合作的前提是双方得利,”罗健民呵呵笑道,“叶厂长,你们是为了我们的生产线而来吧?让滨江厂白拿走一条生产线,对我们有什么好处?我的话不中听,但是从现有的条件来看,滨江厂与我们另外三家工厂并不在同一个水平线上,你们几乎没什么准备,仓促上马这个项目,部里不可能同意你们的申请。”
既然滨江厂没有威胁,那么义民二厂也就没有必要送出去一条生产线,以求对方退出竞争。
叶满枝和和气气地说:“罗厂长,咱们今天刚见面的时候,我就提过了,如果还留着老生产线,那义民二厂从轻工业部拿到那条进口生产线的概率其实挺低的……”
“这不是什么大问题,”罗健民说,“我们可以将生产线低价卖给其他工厂,滨江厂如果愿意出钱买,咱们也可以商量。”
白送绝不可能!
涵养很好的罗厂长在心里轻哼,滨江厂的脸皮可真厚啊!
叶满枝唇边带笑,尽量不让对方生出抵触情绪,轻言细语道:“罗厂长,假设我们滨江不参与竞争,也假设贵厂将老设备卖给外省市的单位了。你们与江苏、广西的企业站在了同一条起跑线上。可是,即便如此,你们就一定能拿到这条匈牙利进口生产线吗?我觉得不一定。咱们不妨分析一下,你们三家各自的优势。”
罗健民端着茶杯腹诽,这位叶厂长可真是“热心肠”。
热心肠的叶厂长分析道:“轻工业部一直在三个省市之间犹豫不决,一定是因为大家各有优势。政治上的考量,我就不班门弄斧了,咱们只从经济层面分析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