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淡的龙涎香味萦绕在南书房内。
外面一场秋雨似乎带走了暑气, 温度急剧下降。
皇帝穿上了坎肩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皇上,顾太监过来了。”
皇帝两眼微睁,里面一片清明。
顾问行怀里揣着什么进来行礼。
皇帝不等他跪下, 先一步开口,“免了。”
顾问行掏出几张报纸递了过去。
“皇上,这是采购太监递上来, 说京城四处有孩童叫卖,因其内容跟贵妃娘娘有关,不敢不上报。”
皇帝接了过去, 待看清纸上内容, 很是吃惊。
他转递给了梁九功,“瞧瞧, 宫里的事宫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梁九功看清楚最醒目的那一篇, 跟着露出惊讶表情, 随后他想到什么提醒道。
“皇上, 这是前日您让传入后宫的消息。”
一字一句都是他操笔, 又怎么能不记得?
皇帝没理会他这番辩解,反而看向顾问行。
“这是贵妃的人弄出来的?”
顾太监称“是”。
“她这是打定主意要把事情闹大。”皇帝挑眉道。
“大兴县可审理此案?”
“是, 过午后准备开堂, 贵妃也已经出宫了。”
皇帝闭上眼, 龙涎香在他鼻尖萦绕。
“她就那般想要出宫, 竟然将太皇太后都给说服了。”
皇帝声音很低, 梁九功等人埋着头,恨不得什么都没听见。
***
宝音乘坐步舆到了西华门又换了马车,马车行驶在皇城内,她还是没缓过神来。
“我竟然出宫了!”她也没想到太皇太后竟然允许她出宫。
给这位牛掰女性点赞。
起先被叫到慈宁宫,她还以为会被骂一顿, 谁能想到太皇太后很随和问了她的想法。
宝音捂住发烫的脸想到自己说的那番话。
“臣妾只是有些不明白,入关前我满人女子能打猎能支撑门户,怎么入关后连属于自己私人财产的权利都被剥夺了,我们女人入关后地位怎么还不如从前了?”
“身为贵妃的我想要合法拿回属于自己的财产都那般不易,臣妾想不到民间女子该有多困难,想来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吧。”
没想到只这么几句话就让太皇太后动容了,同意她出宫打这场官司。
果然还是女人体谅女人,指望男人?哼!
“格,娘娘!”
宝音听见马车外压低声音的呼喊声。
她掀开车窗,就看见紫翡在路边冲她挥手。
“快上来。”
宝音让马车停下,紫翡小跑过来,在太监的搀扶下爬上了马车。
一进车内,她就迫不及待道:“主子,蓝玉被宛平县衙门抓了。”
宝音皱眉,“可是报纸缘故?”
“是,那宛平知县也没敢动蓝玉,将她关在驿站中,说会奏疏皇上,只是他这道奏疏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被皇上看见,蓝玉只能暂时关押。”
宝音心底一松,“只是暂时被关,别担心,我亲自去要人。”
蓝玉被抓一事到底给她心里蒙了一层阴影。
心里惦记着这件事,马车没多久抵达了大兴县衙。
宝音一下车就看到等在门口的纳兰佟桂和大哥费扬古、二哥苏和泰。
纳兰佟桂见她板着脸下跪,“奴才恭请娘娘金安。”
宝音:“平身。”
她瞅了他一眼,总觉得他脸有点不对称。
“奴才会尽力配合娘娘。”
经过明珠大人讲解,纳兰佟桂这会儿已经明白,他这个女儿何止是对他不满,是对朝廷发布的律法都不满。
她,可真是胆大包天!
皇上不准后宫干政,她就不说,直接走官司这路子满足她诉求。
现在好了,闹大了,全京城都知道他家这点子事了。
宝音见纳兰佟桂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可见是非常不高兴。
不高兴又怎么样?
自己憋着!
宝音可高兴了,难得露了个笑脸。
“都是一家人,阿玛何必行此大礼?”
纳兰佟桂憋得说不出话来。
“咳。”旁边传来一道咳嗽声。
宝音循声看过去,就看见明珠领着一众官员走过来。
“见过贵妃娘娘。”
明珠冲她拱拱手。
宝音屈膝还了一礼。
“明珠大人可是主审?”
明珠:“回娘娘,皇上命内阁何刑部观看,主审乃大兴知县。”
宝音点了点头,“本宫这个案子很有代表性,本宫也想知道衙门会怎么审。”
甭看双方闹得僵,宝音自入宫就跟明珠绑在一起。
同族是天然联盟。
肮脏的政治,哪怕打生打死,明面上也是和和气气。
其他人缀在后面,不远不近跟着。
宝音和明珠一同进了衙门,衙门内知县张茂已经躬身等候着,见二人立刻行礼。
“下官见过娘娘,见过明珠大人,见过诸位大人。”
“免礼。”宝音身边的太监开口。
知县起身,忙请他们入座。
待宝音坐下,明珠开口道:“何时开堂?”
“这般急?怎么不等等老夫?”索额图的大嗓门从外间响起。
明珠一脸晦气表情。
“下官见过索额图大人。”
索额图没理会知县的行礼,而是阔步走到明珠身边,原本坐在明珠一旁的官员迅速起身将座位让出来。
索额图不客气坐下,扫到了宝音,随意拱了下手,“这位是贵妃吧,见过娘娘。”
显然索额图并未将宝音放在眼里。
索额图的嚣张,宝音早有所耳闻。
不过也对,人家侄女是嫡皇后,侄外孙是当今太子。
若是寻常人家,宝音这样的顶多是贵妾。
皇家贵妃再贵也是妾,不被人放在眼里太正常不过了。
宝音没觉得受到了冒犯,她是知道索额图的下场,跟这么个注定要死,死后还得挖出来鞭尸的有什么好计较的?
明珠板起脸询问,“索相不是说要出京赶不过来了吗?”
索额图一身猎服,将马鞭就这么随手往旁边一放,咧嘴道:“我是要出城了,走到一半想起来还有这么一桩事,这不就赶回来了吗?”
他拿着马鞭指着大兴知县,“那谁谁,还不升堂?”
“是是,下官这就升堂。”
张茂走到“明镜高悬”牌匾下,拿起醒木往公案桌一拍。
“升堂!”
“带原告、被告上堂!”
原告上来的是讼师何怀,被告是一脸心如死灰的纳兰佟桂。
两人都站在公堂中,一个有功名,一个是旗民都是不用跪的。
他们背后栅栏外还拦着一大群来凑热闹的市民。
走了一下流程,何怀开口。
“明府,这是我们出具的证据……”
何怀掏出一张纸,一笔一笔念上面的入账。
从第一笔卖鸡蛋糕赚到的三百一十二个铜板,再到后来庄子每年分给家中的分红。
一笔一笔,十来年可不是小数目。
何怀念了很长时间,纳兰佟桂脸涨得通红,在场所有官员都拿眼角瞅他。
感情这么多年纳兰家都是靠贵妃娘娘养家。
何怀念的最后一笔是玻璃方带来的二十多万两入账。
纳兰佟桂惊讶地看向女儿,这笔钱他不知道呀!
别说官员就是下面听着百姓也跟着倒抽一口气。
“二十万两,这得花到下下辈子吧?”
刑部一名官员小声道:“难怪贵妃要带走自己的财产,这可是二十万两!”
打三藩,朝廷国库都被打空了,官员也是两袖清风。
猛一听贵妃手里有二十来万,顿时眼红了。
户部过来凑热闹的官员掐了一下虎口,贵妃这钱没纳税呀!
坐在公案后的张茂等何怀念完后,一拍醒木。
“被告,这些你可认?”
纳兰佟桂耷拉着脸道:“我认!”
“认就好。”张茂扫了一眼一旁把玩指甲的贵妃。
“何怀,你可还有想补充的?”
何怀胸有成竹道:“大人,贵妃年幼便肩负起养家任务,这些钱财均是靠自己努力赚取,《大清律例只规定女子不在继承人范围内,却没有规定女子不能合理拥有属于自己的财产,此为法律疏漏,此次状告其父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律法规定,父母长辈健在,子孙禁止分家,女儿依然被排除在这条范围内,这里只规定儿孙没有规定女子,法无禁止即可行,女子是否能要求分家?若是适用这一条,贵妃的诉求是要求分家。”
这是狡辩,女子连继承财产的资格都没有,又如何有权利要求分家?
说道理还是原告是贵妃,皇权在上。
纳兰佟桂忍不住开口反驳,“我没想过霸占贵妃娘娘的私产,这些都可以当作嫁妆让娘娘带走。”
何怀不依不饶道:“《大清律例规定丈夫能够合法支配妻子的嫁妆,这与在娘家有什么不同?”
“只是掌控财产的人从父母长辈变成了丈夫。”
他冲着上方遥遥行了一礼,“诸位大人,贵妃的诉求是能够合法合理拥有属于自己的财产,这个财产拥有者拥有唯一性和排他性,也就是这个财产只属于贵妃这个当事人,合法的私人财产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其他人都没有染指的权利。”
“宋时规定妇人嫁妆非经许可不能动用,嫁妆不可带走此条法律出自元朝,明继元制,历经三百年,此法已经过时,无法适用当今时代。”
“当今陛下曾下令禁止裹脚之风,此为大善之策,却屡禁不止,试问连财产都无法得到保护的女子,如何能够反抗裹脚这股不正之风?”